秋月见他尚在嗫嚅,急忙附耳上去,只听到最后几个字。
“蛇形舰这个法子……很好……”
鹫尾伸手朝他鼻下探去,已然气绝了。
“大人……他若有心助我们,何必非要如此……”
秋月实没有说话。
他现在知道,林通胜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要么,助伊穆兰人夺天下,琉夏永远复国无望。
要么,寄希望于自己,虽然明知皇族的血脉将断,但至少还有希望能让琉夏再兴。
国之不存,何以论族?
林通胜只是选择了后者。
这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黑白分明,为人的难处无不是在取舍之间。
秋月实看着林通胜的身体渐渐变冷,忽然意识到,这一刀也彻底斩断了琉夏皇族的血脉。
“鹫尾……”
“奴婢在。”
秋月实很少看到鹫尾会哭得这般梨花带雨,也许是因为明白了她父亲真正的死因,也许是在追悔为何没有早一些察觉到这些。
“方才他的那些话……你信么?”秋月实问出口的瞬间,不禁自己也苦笑了起来。
这么问岂非掩耳盗铃?
鹫尾轻声答道:“奴婢……隔得远,听得很不真切。有些事,大约只有大人才听得到。”
秋月伸手执起林通胜最后递于他的那枚曲玉,只见那枚曲玉比起自己的那一枚虽然大小形状都一样,颜色却更深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将玉抛在空中,拔出随身的肋差短刀对准曲玉劈去,那玉被刀锋划过表面稳稳地落入秋月的掌中。
竟然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秋月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满是痛苦和悲凉。
琉夏的国主灭了土歧一族,琉夏的血脉今日又断送在身为土歧氏的自己手中。
到最后,最奸险的林氏成了最忠诚的臣子,而最忠诚的秋月氏却成了弑灭皇族的凶手。
因果轮回……
鹫尾见秋月神情悲凉,急忙劝解道:“大人,过去的事已蒙旧尘,不宜再多思虑。奴婢别的不知道,但知道一件事。眼下琉夏族人六千余,惟有大人才能保护他们,在这个世上他们也只相信大人一人呐。”
她接过那枚曲玉,从袖中取出一截细绳,轻轻地系在了秋月的脖子上。
“大人……天就要亮了,明皇的嘱托咱们要办的事还没有办完。且先离开这里吧?”
“你带来的二十名雾隐门人进展得如何了?”
“没有林通胜护着江岸边,相信他们很快就能得手。只是当务之急是要把鲁大人……”
秋月伸手止了她的话。
“我知道,事不宜迟……咱们动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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鲲头舰上,从南面吹来的海风已微微转暖。
银泉公主朱玉潇用小车推着慕云佐到了甲板上,静静地眺望着远方的海面。她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位白袍银披的女将,正是南疆总督府的柳明嫣。
按照约定,不一会儿朱芷潋与苏晓尘就会从梅陇屿附近坐着蛇形舰回到鲲头舰上,柳明嫣以为秋月实也会随行,所以早早地等在了船头。
然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好容易看到蛇形舰靠了过来,登上来的却只有朱芷潋与苏晓尘俩人。
“陛下……秋月君……他?”柳明嫣想要问,又有些不好意思。
已是许久未见,惦念的心思与日倍增。
“我交代秋月君去北边办些事,想来还要过个一日半日才能回来。”
“北边?”柳明嫣心中一紧,“莫不是伊穆兰大营?”
朱芷潋观得她神情,立时明白她是担心秋月实的安危,不由笑道:“是,秋月君武艺卓越,柳总督不必太担心,何况他确实也有些他琉夏国的事需要做些了断。与他同行的还有鹫尾,应是无妨。”
柳明嫣一听鹫尾也在秋月实身边,眉头略蹙。
这个婢子总是形影不离,不过有她护着倒也是好事。
“不知陛下让秋月君去伊穆兰大营是做什么?”
“秋月君带着鹫尾和他们雾隐流的二十名好手一同北上,雾隐流门人是冲着蛇形舰去的,秋月君要办的,则是替去我护住鲁秋生的周。”
“鲁秋生?”柳明嫣奇道:“他不是已经做了降臣么?”
朱芷潋微微一笑,说道:“母皇当日曾暗中嘱托过我,太液城中做了降臣的人里面,未必都是真心要降。他们也不用与我表明心迹,只需我用观心之术细细看过去,自然能知道哪些人是母皇替我安排下的内应。”
“陛下的意思是……鲁秋生便是其中一人。”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让秋月君故意放出一艘蛇形舰,被温兰给抢了去?”
柳明嫣听得不甚明白,她知道这次伊穆兰人大破苍梧国的船阵便是依靠仿造的蛇形舰,她也猜到说到仿造船舰,定是出自格致世家的鲁秋生之手。
用伊穆兰人去对付苍梧人这般驱虎吞狼之计确实是好计,可之后呢?总不能只顾眼前吧?伊穆兰人有了蛇形舰,岂不如虎添翼?
柳明嫣已经听闻了伊穆兰以潜行的小蛇形舰炸毁了苍梧国的王舰,虽然鲲头舰要比苍梧国的王舰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一旦被这种神出鬼没又肯同归于尽的打法纠缠上,只怕鲲头舰也要受创不浅。
本来鲲头舰最厉害的就是船舷处的火炮,可如果敌人潜在水里,那如何能击得中?
所以说到底,这位小明皇为啥一定要把蛇形舰这种神兵利器拱手送给伊穆兰人呢?
“陛下……”柳明嫣越听越不放心,然而她刚开口想要询问,已被朱芷潋打了个手势。
“船舰的事且不用再说了,等秋月君与鲁秋生碰面回来之后,自有定论。鲲头舰这边准备得如何了?”
“鲲头舰的事陛下倒不用担心,陆丞相替我坐镇南疆总督府,前阵子募集兵勇也很是顺利。如今赶到鲲头舰上的已有差不多三万人了。”
“这么快?!”苏晓尘在一旁惊讶道,“这是如何能办到的?”
柳明嫣神色间颇有些得意,道:“陆丞相可是三代老臣了,以往一朝之事再纷杂繁多对老丞相来说也不在话下,何况只是我区区南疆四州。”
朱芷潋笑道:“看来……柳总督与陆丞相之间已经冰释前嫌了啊。”
柳明嫣脸上一红,讪讪道:“都是为碧海社稷的臣子,哪有什么前嫌可释,至多不过是几句口角罢了。哦,说起这募兵啊,还有个缘由,当初霖州城破前,有许多百姓都是往南逃命,其中就有许多人入了南疆,这次一见到贴出了募兵令,都抢着要应征入伍。想想他们也是可怜,失了家园,对伊穆兰人又有血仇,都恨不得立刻能上战场把伊穆兰人给撕成八瓣……”忽然,她瞅了一眼苏学士,陪笑道:“哎哟,苏学士,我说的伊穆兰人可不包括你啊。”
苏晓尘一笑:“无妨。”
朱芷潋若有所悟,点头道:“难怪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征到这么多兵。”
“可不是嘛,而且我这鲲头舰上先前囤积的那么多黄金,现在正好用上了。这么一来,人多了,载重少了,我这鲲头舰现在要再撞上伊穆兰人,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朱芷潋听柳明嫣说得颇有信心,自然大为高兴。
“待此战过后,尘埃落定,柳总督也可以考虑考虑别的某些事了。”
柳明嫣顿时被说得飞霞扑面,她当然明白朱芷潋说的是她与秋月实俩人的事,心想若有这位小明皇从中牵线,真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
苏晓尘见这她俩人说得高兴,不想扰了兴致,自走到朱玉潇和慕云佐跟前,深躬了一礼。
“姨母辛苦,不知道佐伯伯可好些了?”
朱玉潇怜惜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慕云佐道:“气色是好了一些,但这神志依然是……”
“姨母,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玉潇一怔,依言离了慕云佐几步,问道:“何事?”
苏晓尘低声道:“记得先前佐伯伯托姨母交给我一幅万桦帝都的地图……那是佐伯伯开口说让姨母给我的么?”
朱玉潇摇摇头道:“并不是。”
“那姨母如何知道那是给我的呢?”
“此事我也觉得很是奇怪,你佐伯伯他……自从那一夜见了霍青林之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
“霍师兄?”苏晓尘想了想,道:“可是那天佐伯伯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啊,霍师兄也然以为是看到了佑伯伯。那佐伯伯把自己关在房中是做什么?”
“这就是奇怪的事了,他进了房许久没有动静,我也有些担心,所以后来索性自己推门进去看,发现他已伏在案上睡着了,旁边放着一幅刚画好的地图,那地图上还放了一张纸,写着一个‘苏’字。我想了半天,觉得大约是要转交于你的意思,所以才给了你。”
“那……从头到尾佐伯伯就没有开口和姨母说过一个字?”
朱玉潇摇头道:“莫说是那天没说过,哪一天他也不曾张口啊。”
俩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慕云佐,然而后者依然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小车上,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