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官场上的人生快意莫过于加官进爵。韩氏一族虽然是世代的爵爷,然而加封的事已是久远得让人几乎想不起来了。
这都是因为太师府始终压在顶上,每每对韩氏封赏之时,金银仆役、良田美宅从不吝啬,可韩府的门槛是一寸都不曾抬高过。
然而这样的局面忽然随着太师府的轰然倒坍被打破了。那次含元殿议事之后不久,吏部便私下向韩复传达了圣上欲封他为侯的意思,只是拟了两个封号尚未敲定,想让韩复自己拿个主意。
一为忠勇侯。
一为靖海侯。
封侯之事让韩复受宠若惊,朝堂之上他已坐惯了冷板凳,骤然被李厚琮青睐有加,多少有些不适应。不过忍气吞声几十年了,也是该扬眉吐气了。
韩复喜孜孜地看了看吏部递上来的那两个封号,几乎立刻就相中了前者,他韩氏几世忠烈,偏偏就因祖上的一次倒戈而被戳着脊梁骨骂到现在,若能得了忠勇侯的爵名,无疑是将韩氏最介怀的伤疤一抹而去。
不过他还是很识相地表示此事应当由圣上定夺。
“陛下亲口说了,这两个封号哪个都不错,要不是只能选一个,真想封韩大人为忠勇靖海侯呢,所以韩大人就自己选一个吧。”吏部的人如是说。
“呵呵,陛下错爱太过,在下真是不胜羞愧,这样吧,此事容我斟酌一番,然后再作答复可否?”
“甚好甚好。”吏部的人忽然压低嗓门笑道:“韩大人想好了之后也不必报给我吏部,陛下还托我给韩大人带一句话,明日请进宫入常青殿后的茶园,陛下要赐茶给韩大人。”
封爵,赐茶。
这样的春风得意搁在朝中谁能不艳羡?吏部得了温帝的旨意来传,心中宛如明镜。苍梧国没了慕云氏,江山又不会改,绿水还是要长流的。韩氏想必就是圣上相中的下一株栋梁。吏部的人见多了右升左迁的事儿,这样显而易见的事,自然是通透得很,于是行事上无不讨好。
然而韩复心中反而生出些惴惴之意,他知道李厚琮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这封号还特意拿来让他选,会不会有什么名堂在里面。这一路走来,靠着谨小慎微才走到今天,有些事须得防微杜渐才好。
所以,不如去问问叶知秋。
叶知秋听了此事,拈须不语沉思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
“韩大人可是相中了忠勇二字?”
韩复脸上有些窘意,点了点头。
“依我看,李厚琮已猜准了你的心思,便在拿此事试探于你。”
“我也如此觉得,但不知他是如何个试探法。”
“他猜到你心中介意世人之语,所以拟了个忠勇侯的封号来诱你,却又给了你另一个封号叫靖海侯。韩大人可知,这‘靖海’靖的是哪里的海?”
韩复想了想,忽然领悟过来:“莫不是……碧海的海?”
“正是如此!”叶知秋颔首微微笑道:“前日里我与韩大人喝茶时,曾经猜测过他是否有从伊穆兰人那
里虎口夺食趁机侵吞碧海的意思,那时我还不太确定。不过看到这个封号,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必有东征之意!”
韩复万万想不到区区两个封号,竟然能窥探出这等的玄奥,看来找叶知秋先问一下,还真是问对了!
“韩大人,其实将这两个封号放在跟前,他想说的是,若你打算就此止步不前,图享安逸,那么忠勇侯的封号大约就是你告老还乡的最终赏赐。若你肯替他在东征之时冲锋陷阵,那么荡平碧海之后,自有你的富贵。”
韩复听了,啐了一口,不屑地说道:“告老还乡?他慕云氏不灭,我淞阳国不复国,我韩某岂能告老还乡?韩氏一族世代的富贵也都是自己用军功实打实挣出来的,稀罕他来封赏?”
“说得好!”叶知秋赞道:“伊穆兰人南下之势必然摧枯拉朽,毫不留情,李厚琮尚不知道自己已是风中残烛,只要我们在帝都与温兰遥相呼应前后夹击,他在明我在暗,他是绝对防不住我们的。”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那么眼下叶大人觉得该怎么办?”
“韩大人可以告诉他,想要靖海侯这个封号。”
韩复一怔,“难不成真的替他去碧海国杀伊穆兰人?”
“自然不是,然而韩大人请想一想,惟有这样做,才能让他相信你有替他效力东征的意愿,才能让他把大军之权委任与你。上一次你出帝都之时,他曾问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话怎解,大约那时起他就已经有了如今的打算。他想问的,恐怕不是上次瀚江之事,而是下次的东征之事。他今日封韩大人侯,明日又召你进宫,定是想趁热打铁向你提及东征进兵!届时韩大人可得好好地表一表忠心,才可以让他将大军交在咱们的手中。只要有了兵权,一过了江,你与温兰合兵一处,那他李厚琮便大事休矣!”
“妙计……妙计!”韩复听得心潮澎湃,可又有些放心不下,问道:“只不知我若带军去了碧海,帝都的局势又当如何把控?叶大人会不会有些势单力薄?”
“放心,我已有了合适的人选在帝都助我,应当是能用的上。”
韩复奇道:“已经有了人选?是何人?在何处?”
叶知秋悄声笑道:“就在韩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韩复不觉呆然,随即惊道:“他?叶大人说的是他?”
“所以我早些时候便对韩大人说了,要好好待他,到时候我自有用处。”
韩复一脸哂笑,“他那样的废物,能做什么用?”
“人不可貌相,那曹飞虎虽有些愚钝,但用起来可是趁手得很。韩大人只请记住,若到了率军东征之时,无论如何,要将曹飞虎留在帝都。”
“看来叶大人已是胸有成竹,谋定了一切。”
“也不尽然,还有件事须得韩大人从中斡旋。”
“何事?”
“韩大人营中共有三个副统领,除了曹飞虎,还有两位我记得是叫……”
“陈麒、郑仑。”
“是,这陈统领
和郑统领的脾性韩大人是再熟悉不过,他们二人的出身也是世家,对曹飞虎大约会有些瞧不上。”
韩复点了点头,叶知秋说的是实情,其实他已算是说得委婉了,别说那两个统领,自己也瞧不上这等山野匹夫。
“然而我就怕万一韩大人远在碧海,这陈统领和郑统领又不知道会不会被李厚琮留在帝都戍守京卫,万一和曹飞虎生了嫌隙,我一个礼部尚书岂不要叫天不应,耽误了大事?”
“那叶大人的意思是?”
“请韩大人务必要郑重叮嘱那两位统领,虽然他二位的军阶资历都不在曹飞虎之下,但无论如何,都请暂且忍辱负重,听从曹飞虎的调配。”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那两个副统领虽然是世家子弟,然而都不是什么纨绔之徒酒囊饭袋,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可独挡一面的大将!怎么可能去听从一个连护卫之职都尽不了的草头将军!”韩复觉得叶知秋说得简直匪夷所思,连连摇头摆手。
叶知秋却并不退让,继续道:“这便是关键所在了,韩大人细想一下!其一,韩大人远在碧海时,我若想暗中动用兵力,需要淞阳大营配合,韩大人认为彼时的指挥大权该交托给陈统领,还是郑统领合适?”
“这……”韩复一时踌躇。
陈麒与郑仑无论是勇谋还是资历或是家世,都难分伯仲,也只有自己坐镇军中,他二人方能相安无事,若自己不在帝都,把军权委任给其中任何一人,另一人都必生嫌隙。叶知秋所指出的正是淞阳大营的要害所在。只不过长久以来一直是自己位居正中,所以此间原委不为外人所知。
“叶大人想说的是‘二桃杀三士’的典故,这个我能明白,可因此就要他们委屈听命于那个曹飞虎,只怕他们那股子心气儿可难撑得住。”
“‘二桃杀三士’不过是其一,还有其二。我虽对帝都的李厚琮有所谋算,然而事成之后,少不得需要找个替死鬼遮掩些口实。难道韩大人舍得割爱,让陈统领或是郑统领以身成仁么?”
“呃……”韩复一时语塞,这两名爱将都是常年来的左膀右臂,自然舍不得,若因此要曹飞虎去送命,那倒是无所谓得很。
“其三,韩大人的多年调教有方,两位副统领早已是足智多谋的老将,事出隐秘届时要用兵时我又不能事事都向他们和盘托出,若他们心中起疑来质问我,我可没信心能对付得过去。不过对曹飞虎我自信还是能拿捏得住的。”叶知秋一摊手:“喏,韩大人,我已经将所有利害关系都说于你听了,纵然这事有难处,也少不得让韩大人多费些苦心和口舌,好好叮嘱一下那两位副统领了。”
韩复面有难色,数次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道:“叶大人,你就这么相信那个曹飞虎是个可用之人?”
叶知秋诡秘一笑:“韩大人,你可以不信曹飞虎,但你信不信我叶某人呢?”
韩复重重地吐了口气,叹道:“也罢,我听叶大人的。此事我必然会调停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