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吃得多没劲啊,碧海每逢庆典有宴时,虽然我也是规规矩矩的,可平日里吃饭若是这样闷葫芦,我可受不了。那你舅母呢?也是不爱说话闷头吃饭?”朱芷潋想到哪里就问到哪里,一时忘了之前是为了念叨他舅舅才问的。
提到舅母,苏晓尘显然脸上柔和了许多,“我舅母就要和蔼得多了,从不发脾气,待我也很好,虽然我没有母亲,不过我舅母便如同母亲一般”。
朱芷潋笑道:“那想必平日里都是你舅舅说了算,你舅母是百般忍让的。”
苏晓尘摇摇头道:“那你就说反了,我小时候有一次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我舅舅急得执意要打我,舅母不让。那一次舅舅怒得很,但舅母只是瞪了他一眼,他便不说话回房去了。别的事也是,虽然我舅母不发脾气,可只要一个眼色,我舅舅总是先败下阵来。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
“晚回一些便要打?”朱芷潋想想自己的平日里的无法无天,不禁乍舌:“这样看来,你舅舅对你是极严厉的吧?”
苏晓尘点了下头:“是,我舅舅对我的管教要远胜于我表妹。同样是读书写字,我的功课总比表妹多出五成。”
“你还有表妹?你怎么从来都没提起过?”朱芷潋忽然感到很不满。
“平白无故提起来作甚……不过我舅舅反而不太管她,有时也任由她胡闹。”
“许是你舅舅膝下无儿,寄希望于你,把你当成儿子来养的。”
苏晓尘听了若有所思:“你说的很有道理,要不然,他也不会千方百计把我送到佑伯伯那里去受教了。只是他有一次说起过,将来我终究是要离开的,只希望那时候我不要忘了他们的好。可自古不都是女儿嫁出去,媳妇娶进门吗?倘若真把我当成儿子,我怎会离开……何况,我又怎会忘本。”
朱芷潋听了也是一怔:“那倒确实是很奇怪。你舅舅没说为什么么?”
“他说,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于方寸之地,可总觉得这并非他心中本意。”
朱芷潋叹了口气:“哎,倘若我在跟前就好了,我用观心之术观他一观,便可知其心意。”
“不可!他是我舅舅,虽然确实管教得我严苛,但都说严父慈母,我心里只有敬他尊他,怎好去疑他,岂非大不敬?”苏晓尘皱眉道。
“你真不想知道你舅舅在想些什么吗?观心之术可不是浪得虚名哦。”朱芷潋一脸的坏笑。
舅舅,有时确实让人琢磨不透。从不结交大臣,却送自己去佑伯伯那里。从不爱出门,却知晓各地风光。待自己如同亲儿,但有时那眼光看自己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想到这里,苏晓尘赶紧收了收心神,坚定地答道:“不想!”
朱芷潋看着他的脸,心中暗暗嘀咕:假话……
其实她并非不明白苏晓尘的感觉,她以前问起母亲,父亲是怎样的人的时候,母亲也总是推托说不想提,可总觉得她明明很想只是忍着不提,要不然又怎会金缕香不断。但她又不敢用观心术去观母亲,那只会惹得母亲更恼怒,久而久之,她也就装成不在乎父亲的样子了。
孩子总是善于揣测父母的心思,然后不自觉地去迎合他们。日子久了,便成了习惯。
船快到壶梁阁之时,苏晓尘忽然问道:“你姐姐一般朝议何时结束?”
朱芷潋知道他的意思,是想在朝议之后上抚星台向姐姐告辞,心中颇有些郁郁。
“……巳时”,这一瞬,朱芷潋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何时下朝。她看着苏晓尘下了船,转身便要离去时,心里如云翻浪涌一般,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大苏……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等三天再去找我姐姐?”
“为何是三天?”苏晓尘奇道,话刚出口,失声笑了起来:“你不会是真的相信了老杨的鬼话吧?”笑了几声,忽然发现情形不对。
朱芷潋的眼中,泪珠饱盈而出,夺眶直下。
是了!她一路问我舅舅的事,是想要为了用老杨说的法子么?她不识我舅舅,自然要问个清楚才好念叨。
苏晓尘忽然如梦初醒,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初识了少女之心。这种击面而来的感觉让他猝不及防,不禁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朱芷潋也不知为何望着苏晓尘要离去的身影会感到如此惆怅,惊觉时已是脸上两道热流抚过,忙背过身去。
四下一片寂静,岸边的苇花丛依然如云如雾,风过之处,惟有沙沙作响。两个年轻人就这么僵站在那里,良久,苏晓尘才开口道:“……好,那我……三日后再去找你姐姐。”
朱芷潋一听到“三日后再去”这几个字,明明是刚才自己提出的要求,如今他答应了,反而更加伤心起来。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船,再不肯多看他一眼,手上极快地摇了几下,小舟无声无息地行出了苇花丛,只留下淡淡的一串涟漪荡漾开去。
* * * * * *
昨夜海棠今日浓,借得初晴花更红。
辰时一过,流芳门开,群臣们纷纷驱车而入,如往常一般到了抚星台。入了瀛泽殿,只见清鲛公主朱芷凌一身金冠紫袍,已正襟危坐在殿上。
只是……今日为何公主坐于殿上之侧?
群臣们纷纷有些奇怪,其中工部尚书鲁秋生心思最是细密,暗忖道,莫不是今日陛下要亲临?正琢磨时,殿外一声传:
“陛下驾到。”
大臣们一听,不等看见人来,就都已伏地而叩了。
鲁秋生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得耳边有人走过,身上环佩相击,声声入耳,所到之处,暗香浮动。过了一会儿,又听得殿上一声:
“诸爱卿平身。”
群臣们这才起身抬头望去,御座上坐了一人,身着杏黄峨带凤纹袍,戴九凤朝阳紫金冠,正是碧海明皇朱玉澹。
抚星台长史上前来报:“今日朝勤,缺户部尚书陆文驰、户部侍郎赵无垠、礼部侍郎秦道元三人。”
明皇侧身问道:“赵无垠今日缘何不在?”
朱芷凌欠身回道:“回禀母皇,赵侍郎前夜染了风寒,这两日都在殿后卧床静养。”
明皇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向众大臣道:“冬春交替,寒暑相易,诸爱卿最要紧的是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为国为民,劳心劳力本是好事,倘若因此就食不暇饱,寝不遑安,轻者卧病在床,重者油尽灯枯,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众臣见明皇说的明明是不痛不痒的事,言辞间却无比郑重,正疑惑时,又听明皇继续说道:
“譬如今日未能登殿参议的这三人,赵侍郎倒也罢了。另二人却不思休养,张弛无度,忽于昨夜各自病故于家中,实在是让朕欲责不能,深感痛惜啊。”
此话一出,除了沛国公陆行远、鸿胪寺卿陆文骥、九门提督陆文骠默不作声之外,众臣中立时私语纷纷。
秦道元久病数月,年岁也近五十,若说病故倒不奇怪。可陆文驰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也突然就病故了呢?
只有工部尚书鲁秋生,既不私语,也不抬头。他心中跟明镜似的,已断定明皇不想将陆文驰的案子翻到台面上了,这里除了沛国公陆行远,自己是所有大臣中唯一一个亲历了前日里御前弹劾风波的人,连陆行远都不说话,自己当然是装聋作哑最好。
可偏偏这个时候,明皇看向了他,和声问道:“鲁尚书,你说呢?”
陛下一定是故意问我的!
鲁秋生的反应很快:“臣觉得,陛下所言极是!臣等愚钝,有时察觉不到前日该是冬寒还是春暖,举手投足,未免无措。多亏陛下指点,臣定当谨言慎行,多多注意休养,不负陛下。”
明皇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那便好。如今病逝了两位大员,礼部侍郎位的人选容朕再想一想,户部尚书乃一部之首,不容或缺,不如……”似是思索片刻,转向朱芷凌道:“朕觉得……赵侍郎行走户部甚合朕意,不如就擢他为尚书,你觉得如何?”
朱芷凌淡淡一笑,颔首道:“但凭母皇圣意。”神情中毫不在意,好像是今日第一次说起此事一般。
明皇扫视了一眼群臣,看到陆行远正忍着眼泪躬身站在下首,出言宽慰道:“暮年丧子,实是大不幸,还望沛国公节哀。”
陆行远忙泣声回道:“愚子不慎,有负陛下,陆氏上下,感恩涕零。另还有一事禀奏,臣今年已是八十有三,老病之体,不堪重担,若再居丞相之位,恐辜负陛下所望。臣请陛下允准辞去一切官职,告老还乡。”
群臣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要知道大臣里有些人还没出娘胎的时候,陆行远就已经站在朝堂之上了。他的存在,简直比大殿里的盘龙柱还要久远,如今怎么忽然要告老了?陆氏一族权倾朝野,他岂会舍得?莫不是儿子死了伤心过了头,一时灰心才说出这样的话?不不不,当年金泉驸马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等悲痛啊。必是做个样子,明皇定是不会允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