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朱芷凌的皇祖父,因涉及党争与大臣勾结,受人怂恿一时利令智昏,欲趁明皇巡视南方时发动兵变继而改朝换代。所幸留守京畿的陆行远彼时有所察觉,拼死逃出京城,单枪匹马连夜奔行千里,将消息通报于明皇。明皇听闻后大为震怒,即刻从南疆集结了八千人的兵势,火速回剿。人数虽然不多,但当初太液城筑城时,初代明皇曾留下暗道直通城外,这暗道只有继帝位者方可知晓。是以当这八千人的士兵从城外通过暗道忽然出现在太液城内时,叛军尚如在梦中。
事后,她的皇祖母亲自宣旨诛杀了所有谋逆之人。对于朝夕相对十余年的枕边人,她唯一施予的仁慈便是将其从谋逆之臣的名单中摘除后赐了一壶鸩酒,并称是病故。从此,她更加坚定了欲延国祚必先杜患的决心。
事实上由于这次政变来得太突然,被镇压得又太迅速,大多数人并不知晓有哪些人是真正牵涉其中的,只有通过明皇下旨明示的逆党名单才能明白。所以当她的皇祖母宣告天下人她的丈夫急病去世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怀疑,从头到尾目睹并清楚一切的大臣里,大约也只有陆行远一人了。
他和明皇一样,经过此事后深感要保住女系帝位的延绵既是必须,也是件极艰难的事。也正因为他的忠诚和他的亲身经历,使明皇相信他将是执行并扞卫这一国策的不二人选。
所以,她在为金泉公主择婿的时候选择了陆行远的儿子,世人眼里看到的,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完美姻缘。在明皇的心里,却有一种无比的安心感,这个人选才是让她最觉稳妥的。毕竟到了赐死的那一刻,她应该不会感受到太大的来自陆行远的压力。
而陆行远在金泉公主将酒杯递给自己的长子的那一瞬间,固然痛心不已。但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悄悄地感到了一丝轻松呢?
作为驸马,养子陆文骏已将陆氏一族与皇室的亲密关系交织到了极点。生儿育女后,他的后代又将成为未来的国君,然后不用数年便像昙花一样急急谢去,留下世袭的爵子之位让陆氏血统嫡出的弟弟来继承。明皇的那一壶鸩酒,是不是替他实现了一个他使劲压抑了一辈子甚至想都不容自己去想的那个愿望呢?
其实明皇那样睿智,那样善识人心,会不会也觉察到了这些隐秘的心思?或许就是这一壶鸩酒,了却了她和陆行远各自的烦恼,成了君臣几十年默契的最扎实的地基也未可知。
人心到底能有多深?谁能知晓。
不管怎样,朱芷凌的皇祖母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时,便趁着一息尚存,逼着朱玉澹宣了旨赐了酒,然后才放心地把帝位交给她,合了眼。
她大约觉得除了毒金之战吃过慕云氏一次亏之外,一生都没有失算过。
也许吧。
赵无垠轻轻地搂住朱芷凌的肩膀,把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他知道这样能让妻子感到放松一些。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朱芷凌才缓缓开口道:
“母亲以为我只知道爹爹是病死的。其实我何止是知道……。”
赵无垠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澈,“其实从你皇祖母的考虑来说,虽然手段毒辣,但确实能杜绝后患,换做是我也想不出比这更有用的法子了。古时某朝某代也不是有过这样的帝王么?担心自己死后储君年幼而被人把持朝政,便先杀死孩儿的母亲。”
“你是说那个以‘子幼母壮,必乱朝纲’为名,临死前赐死了太子生母的皇帝?”
“不错。后妃尚且如此,何况驸马。只是你们朱氏的女儿,只要登上帝位便要孤影一生……”
“那是我皇祖父一时糊涂,受人蛊惑才会行此祸事。我爹爹那样与世无争,那样谦谦君子……即使不杀他,也绝不会行谋逆之事。其实后来想想,爹爹一定是早已知晓自己的将来,才辞去所有官职,只在宫里教我读书陪我玩耍。他总说要多陪几年,莫要留了憾事……”朱芷凌不觉泪珠又下。
她伸手拭去泪水,恨恨地说道:“即使是皇祖母下的旨,我也绝不会原谅母亲的所为。她那时已是监国,手中握有金羽营,若抗旨不遵,皇祖母又能奈她何?她为何只惟命是从?”
赵无垠摇摇头说:“毕竟你皇祖母尚在位,若不明诏传位于你母亲,她日后即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平天下之民心?”
“那便任由看着爹爹死去么?即位就是即位,母亲是皇裔长女,继承大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一纸诏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她若真保住爹爹又即了位,天下人谁又敢说一个字?”朱芷凌说得不由怒火中烧。
赵无垠笑了,“说到底,她大约还是更爱恋她的帝位,有一丝一毫损伤她九五尊容的事情我想她都是不会做的,所以才会对你爹爹那样绝情吧?”
丈夫的话已经拨动了朱芷凌内心最敏感的那根弦。她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漫天的星光,冷冷地说道:“母亲当年不敢或是不愿,也许有她的顾忌。我敢不敢,只在于我。她凭一己私念便夺走了我的爹爹,我绝不会让她的私念再夺走我孩子的爹爹!幼时的经历已成了夜夜噩梦,如今我岂容这噩梦再变成现实?”
她转身看着丈夫,哀伤地说:“无垠,我不要我的孩子将来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你也有丧父之痛。你懂我的,对不对?所以,相信我,再耐心一些,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
赵无垠听她这样说,大为动容。他轻轻执起妻子额前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温言道:“你有这份心思,我又夫复何求。其实我心里只要能报得陆文驰的杀父之仇,便是留不得性命也不会怨你什么,你不要太辛苦了。如此大惊大悲,容易惊扰腹中的孩儿。还是不要再多想了,好么。”
哀痛、恐惧、愤怒、隐忍。
两个站在云端的人,却只能在这样夜深人静的瞰月楼上悄悄地互相舔舐伤口,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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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太子李重延便起了身。他撩开帐子要下床,忽见身前一个人影,把他唬了一大跳。
“王……王公公你怎么站在这儿?”
“老奴估摸着殿下差不多要起身了,等着伺候您洗漱啊。”王公公一脸坏笑。
自打出使以来,没了宫里的约束,李重延天天都睡到日头高照才肯起来,王公公自然是由着他。可打昨日内廷司的人来禀报说今日清乐公主朱芷洁要陪太子殿下一同抜寒之后,太子这期星盼月喜上眉梢的神色无不被看在王公公眼里。从小带大的孩子,这点儿小心思还能瞒得过去么?
只要是太子殿下中意的,那便是好的,何况对方还是碧海的公主,再般配不过了。王公公暗叹孩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不觉自己也是老了。又想起以前宫里的情景历历在目,竟然一夜没合眼。他猜准了太子的性子,早早地就候在床前等他起身。
李重延其实也是一夜没怎么睡,满脑子都是那张芙蓉般的清楚面孔。想到朝堂上朱芷洁拿出玉佩示意于他,还表示要挂在屋梁上每日都看看,不由地暗喜不止。昨夜吃了晚饭就上了床,也盯着屋梁看。看到一半傻笑起来,再看看窗外,唉了一声,恨不得立刻把月亮撵下去把金乌给捧上来。好容易捱到天亮,起身就撞见了王公公。
“咦……王公公你今天怎么看起来胖了一些。”
王公公笑笑未答话。
今天是撮合殿下和公主的大好良机,得额外小心伺候,不能有半分疏漏,所以他半夜起身思前想后,又添了十几样东西塞进了百宝衫。
哎,老奴虽然无根,但也是有情欲的人啊。说舐犊情深怕是玷污了殿下的尊贵身份,老奴只要看着殿下能如愿和公主百年好合,便此生无憾了。
“那个……苏学士,怎么样了?”李重延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今天的好事可不能让他给绊着了。
“殿下放心,老奴昨日就派人去盯着了,说是苏学士和什么朋友喝酒聊天去了,醉到半夜才回来。想必今日在床上躺着碍不了咱们的事儿。”
“噢……”李重延懒得再问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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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涟宫飞燕台。
早上的露水未消,朱芷洁便披着件大氅靠在冰冷的汉白玉楼栏边,看着远处朦朦的朝阳出神。宫里的侍女们隔着窗子瞧见了,暗自嘀咕,还不到该起身的时候,当什么值啊。你自己要起这样早,我们可不伺候。各自假装没看见,继续蒙头大睡。
“他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娶我……也,也真是荒唐。”
朱芷洁紧锁眉头地自言自语,颇有些责意,脸上却不自觉地笑出个小小的酒窝来。
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了被冷落被忽视。贵为公主,她只要在必要的场合像一个摆饰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就好。从没有人会想要问她的意见,她的一切都是来仪宫里的母皇全部安排妥当了的。
可就是这样习惯多年的无欲无求的心境,却在那日的朝堂上忽然被掀了个底儿朝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那种被瞩目到极点的感觉让她感到晕眩而慌乱,自己的存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真实和耀眼。
她心里很有些感谢这个少年。
直白又纯粹的宣言,毫无遮掩地牵扯着她的心,让她无处可避,让她不得不转身来,面对他正视他,让她的心在狂跳。这颗狂跳的心,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你还活着,而不是被人遗忘的一尊木偶。
昨日姐姐派人来告诉自己今天要陪他抜寒,换成别人她也许就托病不去了。但这次她不想再逃避,她想去面对他。去体验那种心跳又真实的感觉,去体验人生的滋味。
想到这里,光洁如玉的脸庞上透出一丝红晕,映在朝阳淡淡的金辉之下,美得像一尊雕刻的玉像,温润而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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