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和我想的其实很简单。”张惟昭觉得不用绕弯子讲大道理,而是直接切题:“就是通过航海,获得更多的物资,赚更多的钱。谢大人不是心心念念要在大炎消除饥荒吗?可是在大炎,东边隔三差五有洪水泛滥,西边八年十年一场大旱,无论洪灾旱灾,都会造成粮食减产,饥民增多。我幼时曾听说,在天方以西,渡过辽阔的海域,有一片广袤的大陆,在那片大陆上,出产两种神奇的作物,叫做番薯和土豆。这两种作物,一般年成,可亩产五千斤,年成好的时候,能到八千斤。若我们能够找到这样的作物,就有办法抵御荒年了。”
“亩产几千斤?这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欺骗娘娘?您也真的相信?一亩上好的麦田,顶多产出八百斤,稻田也是如此。这骗子也真是大言不惭。”谢迁只觉匪夷所思。
“若在今日之前,我说能一针消除您的病痛,您信吗?若我说能在隆冬请您品尝刚刚摘下来的瓠子、荠菜,您信吗?”
“就算是有这样的东西,娘娘能确保远航就能找到?”
“远航、商贸,能带来物资和文化的交流,交流能带来技术的变革。只玻璃制造技艺的发展,就能带来那么多收益。太傅您想象一下,更多技术革新出现,会给大炎带来什么?”
谢迁低头沉思,过了许久,才向陈佑琮和张惟昭道:“请陛下和娘娘容微臣好好想一想”。
陈佑琮道:“太傅您有的是时间。请先来坐下用点东西。”
张惟昭也点头附和。
他们当然并没有奢望谢迁马上能够理解他们的思路。张惟昭方才与谢迁的辩论,实际上就是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对撞,背后是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交替的。
实际上陈佑琮和张惟昭心意已决,准备穷尽毕生之力推动大炎的航海事业,不只是为了出洋寻找有用的农作物,更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世界格局的转变。
哪怕谢迁反对,陈佑琮和张惟昭也会坚持下去。只是,如果能够赢得谢迁的支持,事情就会顺利很多。
桌上原有的盘子被撤了下去,新的菜肴又端了上来。
君臣不再提航海的事情,谢迁向张惟昭问起如何制作更醇厚的美酒,张惟昭毫不藏私,详细回答。
这一次赐宴,从谢迁进宫,到最后用餐完毕,整整用了两个时辰。
接近尾声的时候,张惟昭对谢迁道:“我看太傅挺喜欢那个推车,我这里有好几辆,就赠与太傅一辆。”
谢迁也不客气,就要跪下谢恩。他打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个推车的轮子是怎么造出来的。
陈佑琮却笑道:“太傅不要忙,还有一样东西,送给您赏玩。”说着示意谢迁和他一起走向室外。
谢迁跟着陈佑琮出来,只见远远从石板路上,有一个宦官骑着一个奇怪的物事,迎风飞快而至。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近前,宦官跳下来,跪倒行礼。谢迁细细端详那个物事,却见是两个轮子上架着一个座椅,座椅前方有一个横杠,好像是船舵一样掌握方向用的,座椅下面有两个脚蹬,刚刚宦官就是蹬着这两个脚蹬,通过齿轮带动轮子滚动,这个物事才飞快跑起来的。
陈佑琮走到台阶下,撩起袍子扎在腰间,骑了上去蹬动起来,同时用手转动那个横杠调整方向,左转、右转,转圈圈,十分灵活。
旁边的宦官、宫女边看边嬉笑不已,一时凝香馆前面十分热闹。
片刻陈佑琮跳了下来,对谢迁道:“这叫做脚踏车,不断踩脚踏就能行动,刚刚说想请太傅试的就是这个了。”
谢迁虽然受了多年儒家教化,其实本质上是个能量充足、喜好新鲜事物的人。今天他虽然对帝后的新观念抱有很多顾虑,实际上却是被深深吸引。要不然他只引经据典借圣人之言把这些新东西全部否定掉就是,不用一条一条辩驳。
反正今天做的出格的事情够多了,也不差这一项。谢迁道:“多谢陛下。”说着也同样撩袍走近,在两个宦官的帮助下试着骑了一回。虽然还没有完全学会,却已经品尝到了骑行的乐趣。骑了两圈下来之后,额头上已经有了细汗,却不是因为劳累,而是紧张所致。
从车上下来之后,谢迁和陈佑琮相顾大笑,又重新回到室内。张惟昭笑『吟』『吟』地迎上来道:“太傅觉得脚踏车如何?这个脚踏车和那个推车,都是我画院里的学生做出来的。”当然最初的构想是张惟昭提出的。但是张惟昭是医生,并不是器械师,她提出一个概念,具体实施都由画院的那些女孩子做。她们画图纸,找工匠做出零件,反复改进,最后由这几个女孩亲手拼装起来。
“名师出高徒!微臣心悦诚服!”谢迁觉得,虽然帝后经常会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点子,让他新奇之余又常生出惶恐。但是和这样的皇帝和皇后在一起,总让人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许多,充满朝气,这种感受,其实很难得。
进入了四月,天气和暖,太皇太后带着一帮孙辈到西苑浮舟赏景。
太『液』池边一片欢笑声,连太后都笑得不行,原来是画院里的女孩子们设计出来新鲜玩儿,今日拿到西苑来尝试,因十分滑稽有趣,所以引来笑声不断。
只见太『液』池近岸水浅的地方,一个宦官每只脚上都穿着一只像船一样的鞋子,在水上行走。因为这鞋子很大而且异常沉重,所以他在水上走得很艰难,几次歪歪斜斜,差点掉入水中。他每打一个趔趄,都引来岸上的人一片惊呼,几个拿着带钩子的长竹竿的人就准备伸手救援,但他每次都把身子左扭右扭,最终站稳了,又引得案上的人拍手叫好。
过了好一会儿,宦官走到岸边,爬了上来,看热闹的人方才散开,去做其他事情了。
德清长公主骑了脚踏车出来,引来一帮女孩子围观。这些女孩子大多数是宗亲之女,十几岁的年龄,正是好奇爱玩的时候,有些胆大的,看了也跃跃欲试。
仁和长公主看妹妹骑车,很是羡慕。但她的母妃说她已经十四岁了,要娴雅端庄,不能像个乡野丫头一样胡『乱』行事,她才忍住了。
德清长公主今年刚满十二岁,而且德清的母妃并不以贞静守拙这样的标准来要求她,跟她说看皇后是什么样的人,你就照着学好了,所以德清平时常常往画院跑,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敢尝试。
仁和悄悄叹了口气,转过身,命人拿出一副用上好的玻璃珠做成的棋子,招呼人玩起了跳棋。这些玻璃珠本身是透明的,只是里面嵌入了彩『色』的冰花,区分出六种颜『色』。六种颜『色』就是六队人马,六个棋手按规则在棋盘上比赛跳行速度,谁能更快达到目的地谁赢。因这种游戏不涉及打打杀杀,女孩子们挺喜欢。跳棋也是从画院中流传出来的。
看完水上行走,太皇太后、于太后和张惟昭一起坐回桌边。
宫女端上茶盏给于太后和张惟昭。太皇太后年龄大了,喝茶容易走困,香玉从保暖壶中倒出热热的玫瑰花果『露』给太皇太后喝。
这个保暖壶,不同于以往宫中所用。宫中的旧式保暖壶都是用棉套子包在瓷壶上保温,时间稍长水就凉了。而这个保暖壶,则是用一大一两个玻璃瓶套在一起做成的,其中内胆的外层涂了一层水银,两个瓶子之间的空气尽量抽取干净,瓶口用木塞子塞严,保暖效果出奇地好。这也是画院出产的。
太皇太后一边品着玫瑰花果『露』一边说:“画院的那些女孩子,真是心灵手巧、聪明过人。这个保暖壶确实很好用,带着出门,或者半夜起来要喝热水的时候,都特别方便。”
于太后在旁边凑趣道:“我看方才那个踏水鞋,还有德清骑的那个脚踏车,也都怪有意思的。”
太皇太后道:“那个脚踏车倒还罢了。除了孩子们爱玩之外,平时在两宫之间叫宦官递个话,送个什么东西,骑这个车快得很,不用的时候往墙角放着也不占地方。那个踏水鞋,”太皇太后说着自己绷不住笑了:“就是给大伙儿看个热闹罢了,除此能有什么用?划水又划不动,跑又跑不起来,难道要这样站着钓鱼吗?别被鱼给拖下水就不错了。”
众人听了也笑起来。
于太后道:“能得太皇太后片刻欢笑就是值得的了。”
旁边的始作俑者张惟昭却只是抿嘴而笑,并不答话。
她对画院中的学生,一直是以启迪、鼓励为主。她们有什么奇思妙想,张惟昭就支持她们去实施,并不多加干涉。
这种船一样的鞋子,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就有人尝试做出来过,确实可以在水上行走,但是因为速度太过迟缓且不稳定,比船的实用『性』差远了,所以并没有普及发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