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惟昭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我平时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吗?”
“当然不。你的样子比我好看多了。”陈佑琮摩挲着张惟昭的一只手说:“我的皇后殿下,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说出来让微臣给你解忧?”陈佑琮经常用尊称来称呼张惟昭,而假装自己是她裙下之臣,当然是在旁人都不在的时候。
张惟昭笑着叹了口气:“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陈佑琮轻轻摇着她的手:“你不是说过,最实用的沟通方法就是说大实话吗?”
这确实也是张惟昭说过的话,现在陈佑琮完全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好吧,你说的对。”张惟昭点头:“我的烦恼就是,太皇太后和谢大人都传话给我,建议我不要再继续陪着你上朝。而我……”张惟昭说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接续下去。
“而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吗?”陈佑琮接续道。
张惟昭用抱歉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为自己摇摆不定的立场抱歉。
“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陈佑琮看着张惟昭的眼睛说:“你只要问问自己,你究竟想怎么做。”
“我究竟想怎么做?”张惟昭沉吟道:“我认为,太皇太后和谢大人的担忧有他们的道理。但是,你的……”
“不!不对!”陈佑琮微皱了眉头:“你认为太皇太后和谢太傅有他们的道理,是你站在一个皇后的立场去判断,又认为我的要求也是合理的,是你站在医心师的角度去判断,你试图比较两种立场,找到一个更正确的答案。但是我现在不要你判断,我只问,你,张惟昭这个人,你想怎么做?你想和我一起去上朝,等着我一起下朝吗?还是你想留在逸仙殿或者坤宁宫?是你心里真正想做的事,不要去分对和错。”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陈佑琮执着地看着张惟昭的眼睛。
张惟昭觉得这种视线太热烈了,她转过身,避开陈佑琮的视线。只有这样,她才能静下心思考。
什么是她真正想做的事?
她心里真正想做的,就是不受旁人影响地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自己和陈佑琮关系。
也就是说,她既不想被太皇太后和谢迁干涉,也不想以不停地陪伴在陈佑琮身边以减少他的不安这样的方式来疗愈他。
她会更直接地和他讨论他的问题,两个人一起寻找解决的方案。
其实一句话就是:她想按照二十一世的方式工作、恋爱、生活,以及处理和旁人的关系。
但是,她知道,要实现这些却几乎不可能。
所以当陈佑琮问她,在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上朝的问题上,她“想”怎么做的时候,她居然没有办法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陪不陪陈佑琮上朝,都不是她的选择。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只是尽到皇后的职责让太皇太后和谢大人安心,还是尽到好伴侣的职责去满足陈佑琮的人格发展需求而已。她自己的需求,并不能从这两个选项当中的任何一个呈现出来。
太皇太后和陈佑琮,从一方面来说是她的合作者和支持者,但按照大炎的规则,从另一方面来说,却是她的主人和上司。他们有权力掌握她的前途、命运和生死。
谢迁虽然不是她的上司,却能够影响朝政和舆论,也是张惟昭必须要顾忌的。
她并不是不爱陈佑琮,也不是不喜欢太皇太后。只是这爱与喜欢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对她拥有巨大权力,也是真实存在的。
张惟昭希望自己与陈佑琮的相遇,是两个对等的灵魂的相遇,这种期望是真实的。而他是帝王,她是皇后;他是乾,她是坤;他是君,她是臣,这也是真实的。
这是两个不同层面的真实:心灵层面的真实和现实层面的真实。
所以在心灵层面,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和尊严;而在现实层面,她把一部分真实的自我隐藏了起来,尽量去做一个让他们满意的皇后和妻子。
而她也会得到一些报偿,这种报偿不是积累财富,光耀家族,而是有资源和平台去做她认为有价值的事情。这些事情,说白了就是,改变这个时代落后的现状。而她改变这个时代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她怀念自己的过去,但她回不去,所以她尽量想让这个时空和她所怀念的时空看起来更像一点。
这是深藏在她内心的一个巨大的执念。
尽管她在大炎已经生活了有七年之久,但她的一部分魂魄似乎仍然停留在过去,和她身处的时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张惟昭陷入了长长的静默。陈佑琮并不催促她,而是安静地等在一旁。
如果说最简单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面对真实,而这一次,张惟昭却无法讲述自己真实的感受。她不觉得大炎的任何一个本土居民,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包括陈佑琮。
她没有办法回答,陈佑琮好像并没有觉得奇怪。等到张惟昭不再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是抬起了头,似乎在极力搜寻着合适的言辞来回答他的时候,陈佑琮开口道:“如果你现在还没有答案,那你就先听我说吧,我为什么一直要你和我一起上朝。”
张惟昭点点头。
“就像我们之前讲过的,一方面是因为我内心的不安。实际上我可以把这些不安藏在心底,做一个中规中矩,合乎旁人期待的君主。但我现在却不想这样做。而我也不期望你这样做。这只是一个开头,今后我们会做更多不符合众人期待的事情。比如不要妃嫔成群,也不要多子多福。我只想我和你在一起,有两三个孩子,好好把他们养大。混乱的宫闱带来的痛苦,我自己已经受够了,不希望你和孩子们再承受。”
张惟昭内心有深挚的感动,沉默着点头。
“另一方面的原因却是,”陈佑琮接续了下去:“我觉得你很不安。”
张惟昭很诧异:“我并没有任何不安。”张惟昭觉得镇定是自己一贯以来的风格。孤魂野鬼一样来到这个异世,如果不是一直能够保持镇定,就不可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中存活下来。
“我觉得你很不安,并不是因为你做事情不够冷静,而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谁,包括我。”陈佑琮声音低沉地说出这段话。
张惟昭心神巨震,抬起眼睛看着陈佑琮。她发现,她竟然没有办法否认这一点。
“你不断在助人,别人可以信任你,从你这里获得帮助,却没有办法走近你。你总是沉浸在你要做的事情当中,似乎并不需要任何人。可我不是别人,我想和你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这样,就能够消除你我之间的隔阂。”
陈佑琮用热烈的眼神望着张惟昭,张惟昭却回避开陈佑琮的眼睛。
关于陈佑琮为什么会坚持让自己和他形影不离,连上朝都要陪着他去,张惟昭想了很多,也自以为做了很深刻的分析。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分析着陈佑琮的时候,陈佑琮也在分析着自己。而且,陈佑琮的分析是对的。张惟昭只觉得自己无言以答。
面对张惟昭的沉默,陈佑琮却没有气馁,他寻找着张惟昭的眼睛,与她对视:“现在你告诉我,奶酪是什么?”
“奶酪是什么?”张惟昭惊讶地反问,诧异陈佑琮为什么突然把话题跳转到这里。
“对!我想知道奶酪到底是什么,你那天没有跟我说实话,或者没有完全说实话!”
张惟昭没有想到,时隔多天,他仍然记得奶酪的事情。但是,要从何说起呢?奶酪并不仅仅意味着一种食物,而牵系着张惟昭最隐秘的往事。是否披露这段往事,不仅会影响到张惟昭和陈佑琮从今往后的关系,还关乎到张惟昭的生死。
而陈佑琮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突然在这个时候问到奶酪。
停了半晌,张惟昭才一字一句艰难地说:“你给我一段时间想一想。”
陈佑琮难掩脸上的失望之情,但他不忍心逼迫张惟昭,停了一息道:“好!你想一想。”
张惟昭推开陈佑琮握住她胳膊的手,站了起来往外走。
陈佑琮在后面问道:“你到哪里去?”
张惟昭回过头:“你方才不是问我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吗?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陈佑琮胸膛起伏,最后还是道:“好!”
张惟昭转身出去,带着人回坤宁宫去了。
陈佑琮离开逸仙殿,回到的懋勤殿。
他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在认识张惟昭之前,他的生活是异常孤独的。虽然有皇祖母的疼爱,但是他却无法把自己的痛苦呈现在皇祖母面前,只能让她看到,自己很好,一切都很好。
从张惟昭进宫陪伴他修行开始,他才意识到被人真正看见和理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他不断想和张惟昭靠得近些,再近些。而张惟昭却总是在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求而不得的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开始的时候,他确实以为这是道路险阻的缘故。他以为只要他跨越这些障碍,两个人就能够心有灵犀,再无隔阂。
可是,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了,为什么他却仍然觉得,那种求之不得的痛苦还是那么强烈?
张惟昭在坤宁宫,他在乾清宫,这不足一里的距离,却让陈佑琮觉得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