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儿中风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张惟昭严阵以待,她以为陈见浚知道了,定然会追究她的罪责,因此早就在心中设想怎么应付刑讯。甚至她还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陈见浚连审问都不会审问她,直接就把她定了罪。
但是事实证明,她所有的猜测都落空了。
陈见浚从头到尾连召见都没召见过她一次,就当根本没有张惟昭这个人一样,后续做的一系列动作都和张惟昭没有半点关系。
陈见浚从南京召回了怀恩,让他回到了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撤掉了梁芳,罚他去做苦役。任命袁鸿做了西厂提督。
然后又在西苑的朝天宫大肆做法事,为皇贵妃祈福消灾。陈见浚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减轻金铃儿的罪愆,让她活着的时候少受一点病痛的折磨,死了之后也不要在阴曹地府受苦,而是能够转世托生到一个清平世界,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然而,陈见浚的愿望好是好,金铃儿的病情却未能随着这接二连三的盛大法事而好转。自从那天躺倒,金铃儿就没再站起来过,人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总是流泪,嘴里兀哩兀秃地说着什么。但她的舌头已经伸不直了,面颊上的肌肉也是僵的,大部分的时间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只“陛下”两个字还能听得真。
玛瑙就跪在床前问道:“娘娘是想请陛下过来吗?”
金铃儿叫的声音就更大了些。
玛瑙就让人去乾清宫请陈见浚。
陈见浚过来,坐在床边安慰金铃儿,“安心静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了之后过年好好热闹一下”。
金铃儿就呜呜地哭,陈见浚越说她越哭得伤心。而且陈见浚来了就不能走,一说要走金铃儿就大发脾气。她身体僵了大半个,嘴巴也说不清楚,发脾气就是在床上扭来扭去,气急的时候,还会用头去撞墙。
陈见浚又难过又无奈,同时也被闹得筋疲力尽。往往要好不容易哄她安静下来,吃药睡着了,陈见浚才能回乾清宫休息。
这样弄了几次之后,陈见浚就很少来了。他不是不惦记金铃儿,而是觉得这种相见,无论对金铃儿,还是对自己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至此,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开始意识到,一个时代已经落幕了。但是,人们都选择了低调安静地旁观着这落幕,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场戏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
丁未年十一月廿八日,皇贵妃金铃儿薨逝于安喜宫。享年五十有八。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见浚正在懋勤殿看奏章。他茫然地放下奏章,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真的到这一刻的时候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从他记事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那个人,走了。
他不断想要逃离,却又不断要回来去寻找的那个人,走了。
束缚他,伤害他,同时也被他无情伤害的那个人,走了。
陈见浚有一种巨大的空茫感。他并没有立即流眼泪,站了起来,用干涩的声音吩咐摆驾安喜宫,他要去见皇贵妃最后一面。
到了安喜宫,看过了金铃儿的遗容,陈见浚走了出来,开始安置后事。谥金铃儿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依皇后之例安葬。陵寝就选在陈见浚自己陵寝的西侧。
这些都是陈见浚早就打算好了,也一早就开始着手规划的。因此不用多想,很顺畅地吩咐了下去。
安排好这些,陈见浚又回到寝宫,看到金铃儿僵硬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这才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迎面直撞了过来。
陈见浚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向后倒了下去。多亏了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怀恩死死抱住了他,旁边的小宦官也七手八脚来帮忙,把陈见浚抬上软轿,飞快回到乾清宫,传太医诊治。
太医用尽了手段,陈见浚却依然没有醒来。这下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情绪之中。太后坐在陈见浚床边忧心如焚,陈佑琮也一直在乾清宫守着。
太后情急之下,召来了张惟昭。张惟昭为陈见浚把了脉,又观察了其他体征,思索了一番,对太后道:
“太后娘娘,陛下此时昏厥,我觉得更多的是出于心理原因。皇贵妃薨逝,陛下过于悲痛,这时昏睡过去,其实对他是一种保护。等他能够恢复一些,承受得了这个事实,就会醒过来了。”
太后虽然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出乎意料,但细想一想却是有道理的。因此焦急的情绪终于减轻了一些,不再死守在床前不动,被香玉和水仙扶着去休息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陈见浚方才醒过来。
陈见浚一睁开眼睛,守在一边的太后和陈佑琮连忙围了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了。陈见浚气息虚弱地道:“母后不必担忧,暂且还不妨事。”
忽然一转眼看见张惟昭站在太后身后,陈见浚马上变脸道:“她怎么在这里!让她走!”
张惟昭明白自己站在这里就是对陈见浚的一种刺激,马上施礼快速退了出去。
太后虽然对最近的事情稀里糊涂的,但大致也知道金铃儿的生病和死亡,与张惟昭脱不了干系。但她还是委婉地跟陈见浚说:“昭明真人是来给你治病的啊。”
陈见浚道:“从此以后不要让她再来乾清宫。朕不想再看见这个人,连名字都不想听!”说着把脸转到床里面对着墙。
他不知道金铃儿和张惟昭的恩怨要怎么去评判。他也不知道在金铃儿死了之后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张惟昭。
既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再也不相见好了。
“好,好!”太后安慰道:“不会再叫她来了。你只管安心养着。”
陈佑琮亲手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怀恩扶起陈见浚,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陈佑琮拿了汤匙一勺、一勺把药给陈见浚喂了进去。
喂完之后,坐了一会儿,才又让陈见浚躺了下去。
太后过来,给陈见浚掖好了被角。
陈见浚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太后拿了手巾给他拭去眼泪,道:“不哭不哭了!娘在这里!”
陈见浚的泪水却流淌得更加汹涌。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太后的手:“母后,孩儿对不起你!”
“别说这样的傻话!”太后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孩儿恐怕时日不多了。皇贵妃走了,我也该走了。”
“你啊你啊!”太后一边垂泪一边埋怨:“她走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就因为她走了,你连江山社稷都不要,母亲孩子都不要,就要跟着她去吗?”
“不是我要跟着她去,而是我的大限确实是要到了。那么多年,我的人从外边看着虽然是好好的,腔子里的魂魄却好像从来没有凝固在一起过。我活得太吃力了。如今,终于快要到头了,其实,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太后泣不成声:“只说你是大炎的天子,九五之尊,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娘竟然没有看出来,这么多年你心里这样苦。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其实太后也不知道早知道这样该如何。这人世的苦难,哪有那么容易消除的?
“母后过得也不容易。尤其是早些年的时候。”说着又看向陈佑琮:“琮儿也受苦了。做父亲的欠你太多,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还了。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受苦的,只是我自己一直是魂不守舍的状态,履行帝王的职责已经叫我耗尽心力了,我安置不了自己,更无力安置你。”
“父亲!”陈佑琮跪在陈见浚床前,泪水也流了满脸。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祖孙三代相处得格外融洽,仿佛都在极力弥补此前多年的遗憾。
陈见浚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然而,随着死亡的降临,他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
多年来他害怕面对死亡,想尽办法逃避。而真的意识到死亡就是自己必然的结局,安心接受这个结局之后,他反而得到了解脱。
陈见浚一日比一日虚弱,终日只是安静地躺着。虽然嘴唇青紫,面孔浮肿,但神色却是安详的。
太医说导致陈见浚衰弱的原因主要是心疾。太后和陈佑琮却明白,陈见浚日甚一日的虚弱固然是因为身体的衰败造成的,但更多却是因为失去了对生的渴求。
太后和陈佑琮极力想要使陈见浚振作起来。
但是陈见浚笑着对太后说:“母后,当年我想让玲儿做皇后,你无论如何也不许,致使我没能实现对她许下的诺言,让她终生遗恨。如今,我不想再违背和她的另一个约定,想早些去和她作伴,你就不要再阻拦了吧。”
太后伏在床边大哭,再不质问陈见浚为什么为了一个金铃儿别的什么都不顾了,每日只是尽力照顾陪伴他。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无力回天。
丁未年的除夕,陈见浚龙驭宾天。
是日大雪飞扬,山河茫茫,一片银白,似乎连天地都在哀悼这一代帝王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