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气恼当然不只是因为受了几个小丫头的排揎,更多的是为了以后的长远利益打算。
眼看太后年寿日高,以后对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倚重,谁如果能成为太后的心腹,不仅会在宫女和宦官中成为顶尖的人物,连各宫的主子娘娘,甚至皇帝和太子,也都会给予几分尊重,更重要的是,还能让自己的家族都跟着受益。
连安喜宫金贵妃手下的大宫女鸣柳,她的侄子都能做上七品县令,更别说太后的心腹了。
这边几个大宫女波涛暗涌,那边张惟昭依然故我。
她也察觉到了长乐宫里这几个大宫女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但她觉得自己只是个临时员工,这些老员工之间的竞争并不关自己的事。
所以张惟昭并不觉得讲个故事能有什么问题。
这几日,她一边跟老太后和小宫女们讲着女人们最爱听的故事,一边不断解释着欧洲的习俗,这样这些听众才能理解故事中的情节为什么会发生。
比如在班太太一家所处的时代,女儿很难得到土地继承权,而只能得到少部分现金,所以假如班先生去世,他的房子和田产都要留给一个远房的侄子,不能留给自己女儿。这就是班太太急着嫁女儿的原因,如果女儿嫁不出去,她们就没有了生活的依仗。
另一个重要背景是,整个大西洋州都是一夫一妻制,而且绝大多数国家的宗教背景不允许离婚,因此绅士们娶妻要非常慎重。
这些习俗让太后惊奇不已。连连问张惟昭如何知道得那么多。张惟昭自言出生于西北的书香世家。祖父擅长西洋语,父亲擅长工程,家里和西洋来的和尚有往来,因此知道了大西洋州的很多掌故。
太后其实早就查过张惟昭的底细。但是太后能查到的,无非就是张惟昭最初给自己设计的那个来历,张荣鲲对外也是如此解释自己徒弟的背景的。张惟昭现在说的这些自然和太后了解的那些并没有相悖的地方。
因此,太后虽然对张惟昭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广阔的知识背景感到惊奇,却查不出什么疑点,只叹道可能有的人就是天生聪慧,学识远超常人吧。
太后原来就知道,大炎历来有和西域通商的习惯。沿着河套向西北而去,穿过戈壁和沙漠,有很多与中土习俗大不相同的小国。经过这些小国再向西,有一个大西洋州,人口众多,文化昌荣。
这条沟通了西洋与中土的路,被十九世纪的一个德国旅行家称作丝绸之路。不过在刘太后生活的年代,还没有丝绸之路这个称谓。
这条路上行走得最多的是商人与僧侣。丝绸和茶叶通过这条路流通,文化和思想亦然。
但是,刘太后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大西洋州人们的生活细节。在这个地方,原来一个男子只能有一个妻子,要终身敬她、护她,哪怕贵族和国王也是如此。刚开始她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怕不是这个小丫头自己异想天开编出来的吧。但后来她听张惟昭言之凿凿,而且《班太太嫁女记》的整个故事框架都是建立在一个丈夫只能娶一个妻子的前提上,否则好多情节都无法成立,太后才信了。
听完《班太太嫁女记》,太后意犹未尽,张惟昭又讲了更多的大西洋州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掌故。
最让刘太后感兴趣的事,是大西洋州有很多国家都出现过女王。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荷兰以及俄罗斯,都有过女王当政。这些女王各有成就,从不同的角度推进了人类历史的进程。比如西班牙的伊莎贝尔一世女王,就是在她的资助下,哥伦布才得以发现新大陆。
而且,这些女王中的大多数都是从家族父辈那里继承到的王位,而不是如武则天那样从夫家手里夺来的帝位,这完全刷新了太后的认知,反复向张惟昭追问细节,问这些国王为什么愿意传位给女儿,难道不怕母鸡司晨遭老天厌弃?难道不怕皇位外传给夫家?难道不怕臣子篡权?不怕外敌入侵?
刘太后的问题层出不穷。她幼时不识字,没读过什么《女诫》、《孝经》,后来被选入宫中的时候才开始学了一点诗书。她对儒家三从四德,贤淑贞静那一套只是大面子上遵从罢了,并没有当做天条铁律。因此保留了爱热闹,好奇心强,喜欢新奇事物的天『性』。
可惜张惟昭不是学历史的,对于太后的问题只能道听途说粗略讲一讲,没办法给出更详尽的答复,弄得太后满腹疑问,意犹未尽。
张惟昭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故事居然引发了太后如此大的求知欲,去了解大西洋州这个遥远的地方。但是她认为这不是坏事。古代的中国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世界上最繁荣、最文明的地域之一,而在近代因为闭关锁国,与世界脱节,才日渐虚弱。
在大炎这个平行时空,如果当政者愿意早点打开眼睛看看国门之外的世界,也许中国以后的命运将会截然不同。
张惟昭不介意成为那只用翅膀煽动命运的蝴蝶。因此她以充沛的热情去回应刘太后的求知欲。
她先是凭借印象,大致把大西洋州的地图描绘了出来。她前世在英国留学期间,曾游历了欧洲的不少国家,地图册翻得烂熟。现在虽然有很多细节遗忘了,但还是能把轮廓画得八九不离十。
另外就是画了一些大西洋州的风景画和仕女图。风景画里是和大炎完全不同的宫殿和楼阁。仕女们有的穿着泡泡袖束腰蓬裙,有的穿着腰线在下胸围的高腰裙,头发卷曲,姿态优雅。
尽管张惟昭画这些的时候用的都是非常简约精炼的笔触,但看起来仍然形象传神。太后把这些地图和画放在案头反复翻阅,大感意趣。
张惟昭的这些举动,引起了牡丹更深的怨恨。
在牡丹看来,张惟昭所做的一切简直就是妖言『惑』主!
什么大西洋州,什么航海发现,什么女主当政,什么一夫一妻,完全是对大炎朝立国之本的瓦解。如果大家都不安守土地,好好耕种,都想着出去海上游『荡』,这么多人吃什么?
一夫一妻又有什么好的?贵人就那么多,如果皇族、高官和士绅都只能娶一个太太的话,那么那些姿容出众却出身贫寒的女子怎么办?难道都去嫁泥腿子不成?岂不是终身没有出头之日了?
最离经叛道的言论就是女主当政,要是让旁人听去了,还以为太后对皇权有什么非分只想呢。万一有人拿这一点来做文章,离间太后和皇帝,到时候皇帝震怒,倒是不会把他亲妈真的怎么样,但倒霉的还不是这些下人?
就从张惟昭第一次给太子看手伤,敢问太子要诊金开始,牡丹就觉得此人野心勃勃、不守『妇』道,十分危险。现在果然越来越癫狂了。
更让牡丹难堪的是,张惟昭在宣扬异端邪说的时候,还讥讽她以前给太后读的那些故事简直是恶臭不堪,说《江都市孝『妇』屠身》里的孝『妇』,把自己卖给屠夫遭肢解,换了钱让丈夫奉养婆婆,感动上天,让她婆婆和丈夫从此过得幸福、富足和长寿,实际上就是在宣扬夫家可以对女人敲骨吸髓喝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是宣扬女人天生下贱,哪怕被丈夫谋害,只要没死,就还得给他生儿育女、叠被铺床。
太后居然还说她说的有道理。
两相比较之下,太后就对牡丹读的那些忠孝节义故事十分提不起兴趣。
偶然牡丹说一两句张惟昭总是讲什么一夫一妻,不让纳妾之类不合体统,哪有出家人整天把夫啊、妻啊的挂在嘴上?太后的脸就冷下来了。这几日明显叫香玉和水仙伺候的次数比她和芍『药』多。
牡丹只觉得自己一片忠心耿耿,却无人能够体会,简直比屈原还要怨。心中不断盘算,要怎么把这个祸害踢出长乐宫才好。
她命手底下的小宫女暗地里注意张惟昭和她的徒弟绿萝的行踪,一旦有什么把柄『露』出来,就要趁机剪除这个祸患。
牡丹对她的不满日益明显,脸冷话酸,张惟昭也有所察觉。但张惟昭觉得,嫉妒是人经常会有的情绪,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种情绪产生。牡丹又不是张惟昭的客户,张惟昭自觉不用为她的情绪负责。
牡丹见自己数次明里暗里敲打,张惟昭却浑不在意,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里。连带着自己在宫里的威望也大不如以前,小宫女们都围着张惟昭几个团团转,在自己跟前冷淡了许多,心中的恼恨一日胜过一日。
张惟昭画的大西洋州的景物和仕女图,被装订成册,放在太后案头。因太后喜欢,张惟昭不断画了新的添加进去,从古希腊诸神,到泰晤士的风光。也没有个次序,无非是想到什么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