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正是六月二十二,王夫人院中,袭人正怀中抱着一只包裹向外面张望。
她此时有些奇怪,今儿宝玉应该已经下学,然而却不知为何到此时尚且未回来。
“这天看着马上要下雨了,二爷怎么还不回来?定然是茗烟儿,那小子撺掇二爷不知道要去哪玩儿了,待回来定然要好好给他紧紧皮子。”跟袭人站在一起的麝月口中念叨,瞧着东边迅速蔓延上来的一片乌云皱眉。
此时,贾母这里也因为这片乌云而染上一丝阴霾。
因贾琏那封任职批扎,却是让众人形容各色不一,贾母看着各自怀揣心事的众人,只觉得这个家真的不好带了。
王夫人一直是她扶植着的,本打算老大废了,那便立起来老二,谁知道老二除了愚孝却没什么用。
反而是被她放弃的老大一房,虽然老大仍旧不争气,可是偏偏邢夫人却是因当日黛玉,而被羲和长公主看重。
借了对方势,将迎春改在自己名下,更是给贾琏谋划了实缺,如今却是完全不将自己这个婆母放在眼中了。
贾母看着邢夫人沉思,虽说有迎春在,然则女人生不出来孩子,到底不会跟夫家一条心,少不得不如王夫人好把握。
想到这里,她对大老爷贾赦,更是怒火中烧,如果不是他胡来,又怎么会坏了邢氏的身子,如今却是连掣肘都做不到。
少不得还是得心思放在二房上,贾母心中无奈。
只是她到底是谋定而后动之人,当下口中说道:“老大家的,却不是我说你,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情,你却未免太过了。
当日有事求在你身上,我本以为你这里定然是万无不可的,谁想到你竟不曾伸手。
我倒是还好,老人家了,也无所谓什么面子与否,而且史家一门双侯,倒也不差这个实职。
反而是你弟妹家,却是真真的被噎了回去呢,要我说,你此事便是不肯帮忙,也该对你弟妹仔细分说一二才好。”
邢夫人听到此言,却是怒急反笑。
真真是个笑话,先逼着她给外八路的亲戚某差事,被她拒绝之后,竟然还因为她给贾琏谋划,让自己跟王氏解释。
邢夫人看着因这话儿,面容之上勃然变色的贾琏和王熙凤,轻轻摇头制止二人想要说话的动作,自己似笑非笑地看着贾母说道:“老太太这话说得却是好没道理呀,恕儿媳不敢认这罪罚,此事到底与我有何关系啊。
再者也不知道老太太是听什么人嚼舌根子,竟以为儿媳能够左右长公主的想法。儿媳是什么排面的人,哪里能够攀得上长公主的高枝?
这也不过是琏儿和凤儿,两个人心性直率,是以这才入了长公主的眼。
也因此才能得到这个职位,跟儿媳可没有半点关系。”
邢夫人这话却是连消带打,只让贾母和王夫人脸色铁青。
既说贾母年老痴愚,又说王夫人无事生非,在贾母面前却是兴风作浪。
其实在场的众人皆知,邢夫人却是对王家和史家都没有什么好感,自然也不会替他们出力,万不肯让对方依靠上来的。
谁知道这一群如同水蛭般的亲戚,会做出些什么?她如今心中宽阔,所想之事皆为足愿。每日里所求,便是长公主身体安康,若是更进一步,便是最好。
是以她却是,不肯将其他的半点闲事放在心中。
这话噎得贾母和王氏心中堵塞,却又找不出来对方的毛病。毕竟人家已经被逼得连功劳都不要了,又怎么能强按着头,认了此事?
况且她们又没有办法直接跑去江南,询问那位长公主事情之原委,别说长公主是否会告知。只单凭着那一双天下事皆在眼中的双眸,王夫人便不敢在其面前造次。
贾母瞧向王夫人,想让对方此时说几句话,将这事辩解过去。她此时却也不好,让跪在地上的凤姐,再插科打诨,只能给王夫人使眼色。
谁想到贾母的几番眼神,竟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王夫人却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在沉思,又仿佛是在与贾母无言的对抗。
这下子贾母心头更是火大,此时京中已经炎热至极,她今日穿着薄绸衫,被王夫人一气,只觉得后背先是一阵潮湿,然后便是不知道哪里一阵穿堂风,却是让她觉得后背一凉。
原本就有些急促地呼吸,不由自主地更加困难起来,贾母伸手捂住胸口,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站在一旁的鸳鸯,见贾母如此心中一惊,赶紧扶住对方口中轻声的安抚说道:“老太太,老太太,您千万别着急。”
贾母此时有着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觉得身下坐的炕竟然跟着扭曲了起来,她勉强压住自己的状态,缓缓睁开眼眸,这才觉得略好了一些。
她此时却是看向邢夫人,口中的语气,难得软和得紧:“老大家的,你却是要心中明白,你终究是贾家的媳妇,百年以后那是要进贾家祠堂和贾家祖坟的。
你与贾家一荣皆荣,一辱皆辱,一切万不可要忘记此处,我知晓你心中有怨,然则这都是一场误会。”
邢夫人哪里不知晓贾母的意思,不过是告诉她,即便是她生而无子,但是照旧也是贾家的儿媳,为了日后着想,为贾家利益所付出也是正常。
她刚想张嘴反驳,便瞧见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名唤彩云的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彩云生得了几分灵巧,脸上天生一对含笑的秋水,然而此时却面色苍白,嘴唇更是哆哆嗦嗦。
见到王夫人已顾不得规矩,飞扑到对方跟前,跪在地上,口中喊道:
“夫人,老爷要打死宝玉。”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皆是神色莫名,自从前几个月宝玉回到二房的院中。每日里除了给贾母请安,再去学堂学习,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做祸的迹象,怎么又会被贾政要打死?
这是却是一时变化太快,邢夫人瞧这模样,心中知晓,恐怕宝玉又惹了祸,她瞧着跪在地上的贾琏和凤姐,悄悄伸手示意二人赶紧站起来带到一边去。
贾琏和凤姐自然瞧见了邢夫人的手势,只是贾琏有些惧怕祖母,而凤姐此时却是胆大,她赶紧压着贾琏,给老太太行了个礼,又赶紧起身站在一旁。
贾母此时却已经顾不上,贾琏是否从地上起来,她心中只是一阵巨震,想要知晓宝玉如今的情况。
然而不知为何,许是刚才那阵风,她此时竟有些手脚瘫软,一时无法动弹。
众人一见,都是大惊失色,赶紧围在贾母面前,询问对方的感觉,好在她一向身体极好,是以不过是喘息了一会儿变缓了过来,赶紧吩咐王夫人说道:“你还不快去赶紧救下宝玉,把那个孽障带过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这个老婆子。”
王夫人见贾母如此也不敢多说,赶紧深蹲行礼便离开房间。
见到此情景,邢夫人竟觉得心中有些遗憾,要知晓如今为了对付贾家众人,邢夫人却是背了不少的大庆律例。
邢夫人端坐在椅子之上,一脸饶有兴趣地看着仍旧有些萎靡的贾母,她确实有些好奇宝玉到底又做出些什么是非来,竟然让贾政下次死手。
要知晓,自从前几月贾政一怒之下,把宝玉踹得吐了血。他心中也是极为懊恼,觉得自己行事未免太过莽撞,是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算得上对宝玉和颜悦色。
也不知道这贾家的凤凰蛋,却是又做了些什么,倒是让她好奇得紧。
邢夫人给凤姐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却是不要靠近太前,免得受到池鱼之殃。
凤姐怯怯地点头,口中呼喊着贾母,眼神却飘向外间。
此时王夫人的动作,却是极为利落不过一会儿,便瞧见她抹着眼泪,随着贾政身后走了进来。
二老爷贾政此时却是一副面容青灰,死气沉沉的模样,一见便可知晓,竟然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他见到贾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从开言却是两眼满含泪水,这一举动之下的屋里,瞬间安静无声。
凤姐脸色也变得煞白,贾琏看着事情不对,赶紧上前将妻子拉在自己身后,退在邢夫人身旁。
贾政语带哽咽地说道:“老太太……儿子……儿子却是教子无方,当日里就该在这孽障出生之时,将其溺死。
唯我心软到底才落得今日之祸端,我却是贾家的罪人啊。
贾政愿意一死换这小子,实在是愧对老太太,愧对贾家列祖列宗。”
贾母本来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三分不适,七分演技。结果听了贾政这话,却是真的有些吓到,一时一口气不对,竟差点晕过去。
吓得众人,又是一顿摩挲前心后背,这才悠悠醒来。
此时贾母再次醒来,却是有些真的疲惫,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伸向贾政口中责问:“你又想找他什么毛病?我算是知道了,你这个儿子,却是给你用来找毛病的。
什么叫宝玉孽障?宝玉做了些什么?
我的宝玉在我这时一直乖巧听话,到了你那里就成了破家败门的罪魁祸首。你今日不跟我说个清楚,我这老婆子,明儿便带了宝玉,回到金陵老家去,不在你跟前碍眼。”
贾母到底是年纪大了,气急之下,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却是让人看着添了几分可怜,贾政见母亲被自己气得如此,也是心中后悔不迭。
然则这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哪里能够收回?只能口中喊着,母亲都是贾政的错,一边磕头不已。
偏他越是如此,贾母心头的火气越大,她此时不知宝玉到底被贾政打成什么样子,心中只觉刀绞一般的疼。
贾母不理会一旁鬼哭神嚎的贾政,只是盯着用帕子捂嘴哭得不能自已的王夫人。
“你却是哭什么,你如今这般疼他,来日他未必能这样对你。
日后他为官做宰了,哪里记得你今日为他落的泪。要我说,竟是把这泪赶紧收了,自己好好保养自己为上,终究是养儿不得济。”
这话却是明里暗里敲打几人,邢夫人听了这话,嘴角笑容未变,眼中却闪过一丝利芒。
而闻讯而来的贾赦,只听到了后半句。然则见母亲如此,他也不敢问,只是跟着贾正跪在一起,一脸担忧地看向贾母。
至于说让邢夫人跟着他一起跪,这个想法,贾赦倒是有过。
然而如今他只要一见邢夫人,便想到当日被其毫不客气地轰到院外,只这一遭便让他对邢夫人再没了底气。
贾政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他虽为人迂腐,然则却不是个坏人。
见到母亲被自己气成这样,心中也是后悔,然而此次宝玉犯的错,却未免太过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