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从问世之初就大大改变了战争的面貌。
此次唐军南征,蚁覆攻城始终没有出现,甚至于唐军主力都不会距离城墙太近。唐军与梁军,围绕着兖州的瑕丘你来我往,只把火药罐子不要钱般乱丢,其他兵种则暂时都成了看客。
这炸得震天响,谁愿意上去挨一下?
躲都躲不及。
瑕丘的城楼子早已一片废墟,城内的房屋也被砸塌、炸倒不少。
城下,李老三的石炮也被毁掉一台又一台。
当然,城里刘鄩的石炮同样损失惨重。
但是,两边都有能工巧匠,同样材料不缺,修修补补又能用。
实在不行就做新的。
能工巧匠么。
瑕丘临水,李老三断不掉瑕丘的补给,就无法阻止城内获得各类物资。
至于说挖地道炸城墙?
嘿嘿,城外有护城壕,里头都是水,浅了挖过不去,挖深了……
嗯,也过不去。
总之,眼看着瑕丘城死硬立在这里一时半刻拿不下来,李老三只好挪挪屁股来到西边的任城找机会。
依葫芦画瓢,摆下石炮准备。
王彦章同样早有准备,城头城内也是严阵以待。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华夏从来是充满智慧的。
数月前,王彦章趁震天雷惊动辽贼阵脚率兵突入,获得战果累累。
如今,双方都很明白这玩意的麻烦,也都吸取了丰富的经验教训。
唐军仍把骑阵、步阵放在远离城头射程之外,只将石炮摆起操作。
至于王彦章在城中怎样安排郑守义看不见,但是从瑕丘的交战情况来看,梁军应对这类进攻是很有章法。
李老三若想靠这玩意破城,只怕不易。
对眼前的战争,郑守义感觉有点陌生。
虽不是很陌生,还有许多熟悉的地方。
比如,王彦章的骑兵,还是需要骑军或者铁甲步人应对。
比如,遮断战场、轻骑游斗、控制节奏仍然是重要项目。
比如,不管炸雷子怎样乱丢,最终仍然需步骑入城占领。
凡此种种。
但是,也确实是大不相同了。
比如,因两边都掌握了发机飞火与石炮的组合,所以不论骑阵还是步阵都要远远走避,要摆在石炮砸不到的地方。
比如,一个将领若不会判断石炮的攻击,只怕会越来越难指挥战斗了。
比如,城墙,越来越难以起到保护作用。尽管唐军从来就不屑于守城,但是,随着这些新家伙投入使用,今后就算是想守城也会越来越难。
又比如,对于没有掌握发机飞火与石炮的一方来说,战争,越来越危险喽。
尽管郑守义没有穿越千年的智慧,但是,这位历经三十年血火风雨的老将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发机飞火,火药,正在深刻地改变着战争。
郑某人没有金手指,所以,北、南国战,并未因他到来而有显着变化。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王彦章与刘鄩死守着乌龟壳,李老三除了天天向城头丢炸雷子,丢石弹,也是别无他法。
期间,唐王曾数次想要寻找梁军的薄弱,可是往城下靠近看看,面对梁军城头石炮高耸,甲士严阵以待,他终究是下不了决心强攻。
这个唐王,内心深处,依然在寻求减少伤亡的可能。
这个唐王,自始至终,都不想中华的精血流淌过多。
未必就是他舍不得死人,而是他估计死人也是白死。
最后,李老三决定搞个笨办法。
瑕丘是紧邻着泗水西侧而建,直接有水门连通河水,水运补给比较。要知道,直接当年王师范搞什么“十面埋伏”,刘鄩偷城就是走的这个水门。
所以,要切断瑕丘的补给完全没戏。
但是任城其实并不临河。
因为地势较高,任城距离河道是有些距离的。
于是李老三就把成德拉拉队都弄过来了。
这帮家伙打硬仗肯定不行,干苦力总可以干吧。
好歹你不能白吃饭啊。
就让他们在距离任城十几二十里的地方开始挖沟。
硬打损失估计太大,李老三准备挖断任城的补给。
城里的储备再多,也有吃完的一天。
因为任城没有水门,所以从后面来的补给总要上岸,总要走一段陆路。
王彦章之前都是搞武装押运,好,那就把路都给你挖断,让你的大车过不来,我看你怎么办。
对于如此贱招,王彦章要么滚蛋,要么拼命,否则就是坐地等死。
李老三拿定主意就趁夜色开干,等天明王彦章听说城外状况不对劲,东南、西南两个方向的深沟已经初具规模喽。
从城上看下去,远远的两条黑线是非常醒目。
所以说,成德兵还是有些用处的。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
要说挖沟这项技能本来也是梁军的长项,其实当年朱三哥打天下也是常常挖沟整别人。只不过,梁军大多是贴着城墙底下挖,毕竟工程量小些。似唐军这样丧心病狂,隔着十几二十几里就挖沟倒很罕见。
要说呢,挖沟是个好法子,但是真要用,要用好,限制其实很多。
首先就是挖沟的前提是野战不能怂。
这个道理很简单,野战怂的肯定到不了给别人挖沟这个环节。
第二是自家粮械得充裕,能熬得住。
围城的一边肯定人手更多,消耗更大。兵法曰,十则围之嘛。人多,吃的就多,千里馈粮,输十而用一,没有极丰厚的家底,很难说谁先顶不住。
第三,就是家里得安稳,得稳得住。
就是你家里别出事。不要前面还咋没咋地自家老窝着火乱套了,搞得军心不稳,甚至闹得自己就溃乱了,那还玩个屁。
所以,这也是应了“大道至简”的道理。
问题是很多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真做起来就很难。
想干与能干,这就是地下和天上。
非常不幸,对面的唐军恰恰就有这个条件。
眼见着远方的深沟一点点延伸,王彦章心里那真是打碎了五味罐子,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
当初,可都是他们跟着朱三哥围着别人挖沟啊。
围时溥。
围秦宗权。
围朱瑄,围朱瑾。
围李克用。
围李茂贞。
围王师范。
围王镕。
围围围。
如今真是乾坤颠倒,轮到王某人被围了。
不就是想逼老子决战么?
行!爷爷就成全了你吧?
王彦章遂亲领五千精骑出城,直扑挖沟的啦啦队而来。
当年跟着李克用,成德汉子们也在东昭义挖过沟,只不过场面不大好看,被李存孝屁大点人撵鸭子到处跑。
当然,被赶着跑的也不只是成德兵,李克用的干儿子们也一样没出息,连独眼龙自己都不敢上去你还咋说。
不过那会儿王德明将军还没来成德工作,不曾经历,没见过李存孝的风采。
这次领着兄弟们远征到此,王德明将军是既兴奋又紧张。
多年媳妇熬成婆,他王德明总算是熬出头了。
李弘规、梁公儒那些老货,如今是越发不受爸爸待见。唐王高歌猛进,节节胜利,虽在兖州这块受到了一点阻力,但天下大势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就是梁灭唐兴。
能跟上唐王的这条大船,王某人何忧之有?
正挖得起劲,远看天边一朵黄云笼罩,梁军这是出城了?
昨天夜里出营,王德明将军为了挣个表现,婉拒了唐军陪同。所以,他此时身边只有成德的勇士,没有一个唐军伴随。
嗯?如今的成德,究竟算不算是大唐治下呢?
想不了那么多了。
甭管见没见过李存孝这位英雄哥,王德明对自家手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一声招呼,全体起立,上马赶紧走人。
轮流挖了一夜土方,也该歇歇了。
再说,不让唐军跟着,这不也是为了跑起来果断么?
真以为王将军是公忠体国,要为大唐复兴抛头颅洒热血了?那不是笑话嘛。
成德兵跑得飞快,等王彦章赶到壕沟附近时,王明德早就蹿得没影喽。
但是地上深、宽都有半丈的这条沟着实让王彦章难过。
要说这样的小沟跃马可过,可是粮车就断然过不来啦。
王铁枪早看清了辽贼的心肝脾肺肾,贼子用心歹毒啊。
段凝姗姗来迟,够头看看王彦章双眉紧锁,一拱手道:“王帅,可是有何不解之处?”不好意思,段某人就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危险,看王铁枪一脸严肃,他是真的不解。
王彦章耐着性子道:“辽贼欲迫我决战。今日虽退,彼必不死心。只怕夜里又来。今夜不来,明日亦来。城中粮械虽众,也不能断了补给。说不得,这几日要与辽贼做下一场,灭一灭辽贼气焰方可。”
能战,而后能守。王老将军颇得兵法奥义。
段凝闻言,也颇有同感地说:“之前在汴京某还不知前面困难,如今方知王帅辛苦。兖州乃汴京东门,任城万不可失。我观辽贼日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王帅信得过段某,我愿往汴京一行,为王帅再多讨些兵马钱粮回来。”
刚刚下城时王彦章并没有安排这厮过来,结果段凝不但自己来了,此刻还主动请缨要为他分忧。
多少就有点意外。
王彦章当然希望得到更多的兵力与粮械。打仗就怕打成添油,若上次在瑕丘城下自己不是一万兵而是有二万或者三万,说不定李老三的脑袋都被他拧下来打马球了。后来天子倒是给他增了兵,可惜战机已失啊。
到而今,辽贼又在徐徐增兵,并且辽贼始终掌握着主动,他与刘鄩如此支撑,总有疏漏的一天。
最好还是调集大军过来,一举逼退辽贼。
至少,若能把他们挤回河北去就更好。
王彦章遂道:“如此,便有劳段公了。”
……
再次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也表不了几枝喽。
说最近郑守义在行营的日子比较清闲。
管钱管粮,这都不是他的长项。哪怕最近他也喜欢听些账目数字,但终究只能停留在喜欢听的层次。真让他郑老二如李老三那样投入进去,今天问问屯田,明天看看打铁,他是无论如何无法做到。
郑守义的主要工作还是配合李老三规划军事。
当然,细活都有司马、参军们做。
在唐军,从国初就有一套完整的参谋制度传承至今。由军司马、参军们组成的参谋团,负责行军方案与作战方案的拟定与计算。有事,则由他们将几份方案报给主将,由主将定夺。
所以,每日都有几套方案报来,由郑二和李三斟酌,选择,决定。
当然,郑二与李三各有偏重。
因为要兼顾瑕丘与任城两处战场,李老三自己顶在任城前线,郑守义更多是关注瑕丘的刘鄩。既然李老三打算用挖沟逼得王彦章出战,当然也要防备刘鄩从城里摸出来背刺。
老小子刺客出身,干惯了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
今天跟随郑守义来瑕丘城下转悠的,除了自家的卫队就是铁骑军二千骑。
扫剌李绍威将军要说年齿与郑某人相仿,可能是受了塞内风水滋养,更主要是没有郑守义的一头白发,看起来反倒比郑守义靓丽许多。
说起来,这黑厮都是李绍威将军的好妹婿了。
听说亲妹妹给这厮生了两个崽子,还都是儿子好像,正在河西茁壮成长。从前那个族妹的儿子,叫什么郑虎的,据说已在河西担当重任了。
再说跟妹妹分了家,扫剌也觉着与有荣焉。
亲戚嘛,就要多多走动。
奚人,搭上大唐的这架战车,也算是原地起飞喽。
大哥在山北,妹妹去河西,李绍威的部众则尽已内迁。
愿意留在草原的部人跟了妹妹去河西,愿意入塞的,均已放弃了草场,由唐王在塞内他们分了耕地与荒滩。
人各有志,李绍威将军早就决心做个彻彻底底的唐人喽。
不过,入塞以后老小子也发现个问题。
他李某人虽然在新朝也算地位不低,可是他儿子也多,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按照唐王定下的规矩,只能一子袭爵。
对,李绍威将军也封爵了,云中侯,还是世袭罔替的那种。
所以,云中侯就动起了心思,看看能否安排点儿子去河西。
他扫剌毕竟是草原汉子嘛,谁说唐人就只能在塞内生活了。
唐王说啦,江河所致,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唐王说,唐人也不该只在塞内讨生活,能走出去,就走出去,天大地大,哪里还容不下咱唐儿的一间屋?
河西有妹妹有妹婿,有一大家子亲戚,正好。
反正这黑厮已经允了。
郑守义与李绍威扫剌一向交好,这次回河南没带很多兵,高家兄弟跟了李老三混,郑二也愿意跟熟人搭班子。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么。
跟扫剌,那可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好兄弟呢。
二人遂策马扬鞭,嘻嘻哈哈就往瑕丘城来。
……
昨夜,刘鄩就得到了任城那边的通知,辽贼在那边动作不小。
因辽贼在任城南边挖沟,但辽贼大营却在北面,这就有一个较大的空档。王彦章判断,辽贼兵力调度难免会有纰漏,若今天辽贼再来,王彦章就准备跟辽贼狠狠碰一下。
刘鄩手下总共二万人,还要守城,其实可用兵力不多。
而且跑几十里跑过去必须腿长,否则来了没有战斗力,情况不对还跑不了,那就成了千里送人头。所以,王彦章的意思是,刘鄩可以引一部精骑或者骡子兵在外游弋,寻找战机。
有机会,就捅一竿子。
若没有机会,千万别硬干。
兖州是汴梁东大门,也是最后的一道大门,万万闪失不得。
即使辽贼真的出现脱节或者其他什么机会,同样要做到快打快走。
对于这个老部下新上级的建议,刘鄩倒是没有意见。
如今在大梁,靠谱的战友是越来越少喽,王彦章就是为数不多的一个。他根子深,为人直,没有坏心思,手底功夫很不差,与刘某人也算关系融洽。
这就很好了。
可是,如此的大梁还有前途么?
刘鄩不禁在心底反复询问自己,这般苦苦支撑到底为了什么?
究竟值不值?
他这一生,经历了各种风波不少。
早年在淄青,老帅去世,少帅王师范登位,镇内波诡云谲。他刘鄩一腔热血跟着王师范稳定了局面,可惜王帅志不在天下,蹉跎岁月,终是受制于人。
最后,刘某人顺利横跳,借朱温对付老军头的东风,在朱梁站住了脚。
因缘际会,刘知俊造反,他参与西征并且袭破潼关,为迅速解决刘知俊的叛军创造了有利条件,进一步获得了朱温的认可。
到朱友贞上台,梁朝宿将凋零,他终于苦尽甘来,得以统御大军北征。
彼时,他也曾雄心勃勃,欲将天雄军摆平,可惜事与愿违,不但天雄军丢了,自己也在魏博栽了个大跟头。
甭管怎么栽的,终究是栽了。
如今,他也年过花甲,本已退居后方养老。此次出山还是因为朱梁宿将凋零,朱友贞无人可用,重新启用了他,把刘某人扔到了兖州战场。
策反城中将校,杀张万进,重夺兖州。
顺手配合王彦章,差一点坑死李老三。
刘鄩宝刀不老。
明明早就可以弄死张万进,他却偏偏不动手,就要等着辽贼过来,等到王彦章的精骑到位。只可惜辽贼确实勇悍,在应付震天雷方面的准备也着实充分,更可惜己方兵力不足,最后未能如愿。
刘鄩也算是为大梁掏心掏肺了。
但是,刘鄩也是真看不到希望。
要说朱友贞无甚恶习,也算勤勉,不贪婪,为人亦不苛刻。
问题是,乱世天子该有的杀伐决断他是一个也没有。
他不敢用老将,也不敢上前线,整日介只敢躲在汴梁城里,通过赵岩等一班近臣发号施令。
若是赵岩之流真行也行啊,问题是,都不行嘛。
刘某人在河北是怎么栽得跟头?
明明不缺粮食不缺钱,奇了怪了非要催着决战,还派个杨彦直领着一万多人来面前添堵。
若非那蠢猪,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