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努力终于催得刘鄩出兵,糟心的是……
刘鄩那老头居然让他杨延直来做这个前军。
从莘县营中开出,杨延直行动非常果决。趁夜色行军一宿,也闹不清走了多远,总之身后已经看不见城头了。待天明,一万大军横竖不能无影无踪,干脆占个庄子下营,埋锅造饭。
他的任务很清晰,就是负责诱敌。
目标,当然就是莘县城西营中的那支辽贼兵马。
这一路行来,后面就跟了不少小尾巴,初出茅庐的杨延直得了禀报,有些紧张,更有些兴奋。
作为从龙旧将,朱有贞还是天兴军指挥使时,杨延直就跟着他混。早年,朱友贞头顶上有朱有裕等兄长,后来有朱友文,他跟着朱友贞在东京,实际远离中枢。直到洛阳乱起,杀朱友文,杀朱友珪,杨将军参与其中落力不小。
此次行前天子反复告诫,要他审时度势,既要保全自己,又要立下军功,回朝后才好委以重任。
毕竟是年轻人,也在汴州、洛阳杀了人,小伙子着实有点壮志。
不就是诱敌么?
斥候回报,一万对一万。杨延直对手下这只劲旅信心十足。
吃完早饭,军士们按建制抓紧休息,杨将军心血来潮攀上一座屋顶,登高四望。时值隆冬,但见得四野辽阔平旷,银装素裹,无遮无拦。远处天际线上,虽有游骑警戒,杨延直却没来由地感觉一种恐惧与危机感袭上心头。
胸中的那点雄心,不知怎么就熄灭地彻彻底底。
是否走得太远了?
王彦章老匹夫不会丢下爷爷不管吧?
辽贼,又在哪里?
杨延直好像才明白过来,手下这万余兵都是禁军精锐不假,但是这种大仗他杨某人可是头一遭啊。
军议时,他是话赶话接了这个差事。现在回想,刘鄩这老小子怕不是给自己下了套呢吧?自打他来到军前累番催战,刘鄩从来都是推来推去,弄到最后倒把爷爷做了前军,这帮老兵痞安得什么心?
跟着朱友贞杀兄弟、打洛阳是一码事,领万多大军野地里浪战,这就是另一码事哩。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杨将军,这才出门胆子就怂了。
按计划,他该向贵乡方向运动,搅动战局。
可是从房顶上跳下来,杨将军就不想走了。
军议时说什么区区百多里路,抬腿就能打个来回,可是真走起来就全不是那回事。过万大军行动,可不比出门散步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杨将军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立刻派出信使往莘县方向联络,同时与几个部将略作商议,杨延直决定,等不到后方来信先就不走了。
趁着天亮,抓紧安排军士们挖沟立营。土木作业可是梁军的传统手艺,拆门板卸房梁,挖土沟夯堆土墙,伐木立寨。尽管天寒地冻的,到日暮前,一座粗具规模的营垒也已矗立在这旷野之上。
听说梁军立营,虎视眈眈的老屠子非常意外。
咦?没见过有这么干的呀。
这才出来几步路?如果感到不安,随军那么多畜牲做脚力,你直接撤了谁还能拦着你?梁军不是骡子兵配突骑么?挖沟立营算什么操作?
这是打算以身做饵吸引爷爷去打,然后再伏兵尽出狠插爷爷两刀么?
沙场老将郑守义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怎样疑惑,既然这支梁军自废武功画地为牢,郑某人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派出信使给李老三通报的同时,就在当日夜里,郑守义行军至距离梁军二十里处。一直跟在梁军身侧的张全来报:“梁军万余,战兵万人左右,辅兵、夫子约有三千余,驮畜不少。
简单挖了堑壕,只因土冷,土墙不高,沟亦不深。
随军未见攻城器械。
观其辎重,携粮可支应十日左右,若是杀驮畜就难说了。”
郑守义跟了一天有点疲累,安排了哨骑就先草草休息。
待天明,郑老三来信说王彦章部已经不远。
这几个月,郑守义与王彦章部多次交手,互有胜负。
对这位梁军老将,郑大帅是有些尊敬。老婆孩子一大家子被抓,这厮愣是能够忠心耿耿与爷爷作对,就这个忠心就让人佩服。何况王铁枪当真硬扎,两军突骑碰面,老屠子也不愿硬碰,最多就是扑杀梁军游骑斥候占点便宜。
郑守义不敢托大,让李绍威领着舅子军去盯住王彦章,亲自来前面,要看看庄子里这莫名其妙的梁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本是个晴空,因入冬以来黄河两岸落了两遍雪,数千精骑驰骋,便卷起雪雾漫天,如风如雷。
庄子周边的树木都被梁军采伐一空,视野宽阔。郑守义寻个土包立马其上,站着马蹬子远眺。但见一座简陋的寨子立在那里,人与牲口在寨墙后影影憧憧,几个箭塔都有兵值守,也算有板有眼。
就在郑守义抵达后不久,便见几个梁将模样的爬上了箭塔也来向外观瞧,但梁兵并无出营交战之意。
郑大帅四下里望望。
茫茫雪原之上,他的数千大军十分突兀,不论人与畜牲,都是口喷白气。对面的营地明显在进行调动,闹闹哄哄。
孤营和自家人马之外,四野便罕见活物了。
乌鸦如黑云般忽来忽去,穹顶是几只兀鹫在悠悠旋转。
打了半辈子仗,老屠子向来讲究一个吃了就走、来去如风。这种能走不走,能战不战,就这么戳个孤营的,郑某人属实是头回见识。
对梁兵,郑二爷可没有以一当十的豪情。
在柏乡,在夏州,在魏博,每次交手,其实都颇费心思。除非态势有利,或者逼得没法,他是绝不愿跟梁军硬干。李承嗣多狠得一个人,都嫌在义武带着憋屈,躲到西陲去了。
嘿,也就是张德这夯货愿来义定瞎晃,早晚吃个大亏。
多少年前,飞虎子就是在汴兵阵前载了那个跟头,马失前蹄,险些都被人捉了活口。这事儿可是时刻都在提醒着郑守义呢。
向东瞅瞅,郑大帅非常谨慎地问:“王彦章那厮现在何处?”
……
“辽贼现在何处?”
几乎同时,王彦章也在发出了类似的疑问。
郑守义的几千骑在眼前,李贼主力在哪里?
这仗,王彦章打得憋屈。
辽贼欲引梁军出战,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让人难过的,是陷阱如此拙劣,自己却非要往火坑里跳。
大梁,怎么就沦落如此了?
大梁,不是缺粮没饭吃的赵国,不需要速战速决。只要朝廷大军不失,国内的宵小又能泛起什么浪?哪怕是杨师厚也并无造反之心。何况人都死了,放眼天下,只要大梁自己稳稳当当,怕什么魑魅魍魉。
所有的问题,都可以一一处理。
至少王铁枪将军认为如此。大军开过去,谁敢不服?
说到底,天子这是对刘鄩对他王彦章不放心呐。
怕这数万军长久在外?怕刘鄩做了杨师厚第二?却不想想,若这数万大军出了岔子,难道汴梁就能睡得着觉了?
怎么就如此自信,凭这几万兵能将辽贼杀得屁滚尿流?
武皇帝几次北伐,有哪次大胜了?何况当今天子有先帝的本事么?
刘鄩连拒不奉诏觐见用了几回,实在扛不住了,只好与他王彦章想出这个办法。原以为杨延直这生瓜蛋子走走若是害怕,估计就直接跑回来了。若如此,他们也就有话应付汴京。
现在来看,让杨延直这厮出来怕不是要犯个大错。
眼前这个局面,说来王彦章其实比郑守义还要晕头。
让杨延直打前军,还真不是要坑他。他所部一万二千人,二千突骑,一万骡子军,全都是禁军精锐,行动迅捷又能打,或战或走都很便宜。这万把辽骑,能顶个蛋用。
就地趴窝,立了个狗屁不当的寨子,这算什么?
你怕你倒是跑啊,骡子军养那么多畜牲是干嘛使的?
昨日王彦章就已派人传信,催促杨延直赶紧拔营向后靠拢,但是始终没有回信儿。他又连发数次信使也都是泥牛入海。最后干脆派出一队百骑,则直接被打散大半逃了回来。
王彦章知道,杨延直与他的联系,断了。
在游骑、斥候方面,梁军确实比较吃亏。广布侦骑遮断战场是辽贼故技,奈何大梁在这方面天然劣势。尽管这些年已经进步不小,可惜大梁道高一尺,辽贼就魔高一丈。
而且越往后只怕在这方面就越麻烦。
据说辽贼官马就三五十万匹,而大梁这边银、夏相继失陷,西北良驹已经断绝。中原养马耗费本来就大,哪怕朝廷大办马政,与辽贼的差距也很难弥补。
这些后患还在其次,眼前问题是王彦章不清楚敌军主力现在何方。
郑守义这点人马不要紧,要命的是李贼的主力。
自家的斥候只能维持数十里内的侦察,而辽贼,惯会长途奔袭。鬼知道李老三猫在哪里,等着要给自己凌厉一击。例如,一旦自己跟郑守义陷入胶着,却被人从后突击……
所以,明明他与杨延直兵力占优,却只能驻足观望,同时抓紧与刘鄩联系,丝毫不敢妄动。
王彦章气啊,杨延直你倒是跑啊,一头趴下算怎么回事?
真想扭勾子走人,让这蠢猪自生自灭算了。
……
你问怎么回事?
杨延直是吓傻了。就好似小鹿撞见老虎会被吓得腿抖,忘了逃跑。
在莘县,杨延直曾跟随老兵痞们出门转悠,远远见过几次辽贼,甚至小规模还往来冲突过数阵。面对梁军精锐甲兵,辽贼根本不敢来战。
与梁军侦骑之间,辽贼也就是斗个旗鼓相当。
所以,杨延直就真没觉着辽贼有多难搞。
可是到了这旷野上,还是独领一军,杨将军突然就心里乱作一团。
让他做前军,刘鄩老匹夫心怀叵测吧。
继续前进是肯定不行。
但是调头撤退?他也不敢。
昨天派出信使联络王彦章,结果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杨延直当然知道是信使出了问题。本想今日天明干脆就撤,结果一睁眼,辽贼的大股骑队已在营外窥视了。不,不能叫窥视,是明目张胆地围在营外,像一群围住了羊群的狼。
很不巧,他这万多人,就是这被围的羊。
羊?杨?呸呸。
杨延直绝不承认自己是羊,但是,他也真的没胆量溃营而出。
在那茫茫雪原的远方,天知道还有多少贼子。
他很后悔之前没有果断撤退,很后悔自己愚蠢,就不该接这个差事。
当初自己是怎么昏了头呢?杨延直甚至都记不起来了。
站在箭楼上,杨延直远望辽贼东一撮西一堆,与苍茫大地对比分明。大队骑兵悠哉游哉地饶着营垒转悠,越看越想邪恶的狼群,死死盯着自己这群,羊。
“王帅还没有回信么?”杨延直已经不知问了几遍。
得到的回答一如既往。“尚无回信。”
杨延直心情忐忑,只觉着手脚发麻,却还得硬着头皮思考。
万余大军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杨延直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头扛着如此众任。
天子居然把如此重担给他杨某人,天子是怎么敢的?
杨某人又是怎么敢的?
好歹是禁军精锐,若结阵而走,能否逃回莘县?
距离其实不远,估计也就几十里路。据说在泽、潞就梁军曾有过类似的壮举。但是当时己方人多,辽贼马少,而眼前嘛……
杨延直此刻根本搞不清究竟是有多少辽贼。
哪敢乱动呦。
杨将军忍不在心里盘算,若是弃军而走,回去四哥儿能不能饶为了我。
万分悔恨自己这次送肉上门的蠢行。
爷爷当初是怎么了?哪里来的勇气要做这个英雄。
就在这种彷徨无措中,红日西斜,杨将军又熬过了一天。
……
郑大帅在土垄上吹了半天凉风,斥候来报,王彦章在据此三十里左右徘徊观望。之前曾派出多股游骑,意图联络这支梁军,均为毅勇都和舅子军挫败。
可能是吃够了亏,现在也不派人了,只是斥候警戒四周,防备遭袭。
郑守义突然想到一句话,道:“我儿,李三管这个叫,叫什么透明?”
小屠子如今紧随爸爸左右,想了一回,答曰:“战场单向透明?”
“对对,对。便是这个。”最近跟着李老三相处较多,郑守义发现这小白脸的门道越来越多。尤其他那个教练军里很有些真知灼见。像什么“战场迷雾”、“单向透明”之类的说法,言简意赅,一阵见血,郑大帅感受颇深。
比如现在,这个战场对于他来说就是单向透明的。
从这些被俘的信使处,郑守义准确地知道这被围的是个啥叫杨延直的新丁。这厮跟着朱有贞在城里混过几年,没怎么上过战阵,手下一万二千兵就跑来河北战场招摇,目的是催促刘鄩速战速决。
至于他为什么敢做这个前军,以及他就地扎营的做法,信使说不明白。
想想都不可思议,禁军精锐,让一个狗屁不通的毛头小子统帅,还扔到这里来。一个是真敢派,一个是真敢来。
怎么敢的?
想不明白,就决定不想。
“送肉上门呐,嘿嘿,这等好事倒叫爷爷赶上了。”郑大帅传下令去,“郑虎,你不是嫌无事做么。今夜你跟着张全,好好陪这些夯货耍耍。”草原儿子好像精力十分旺盛,老郑就决定让他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持续骚扰,搅得敌军精疲力竭,最后一击致命,这可是咱的拿手好戏。
郑大帅言罢,趁着落日余晖,留下张全一部,自将大军远离二十余里处找片林子背风下营。
李老三估计一两日就能赶到,他郑某人可得养精蓄锐,要稳住,不要浪。
架起火堆炖上肉。有腌制的牛羊肉干,有梆梆硬的冻肉块,也有浸透了盐的腊肉。丢一把干海菜与胡椒调味,下水煮起大锅高汤。再配上饼子或者将炒干的粟饭连汤泡开,就是一顿晚餐。
从安边以来,豹军的伙食供给一直不错,至少与同行相比只好不差。当然,行军在外肯定比不得城里安逸。
郑大帅囫囵吃罢了饭,抱头钻进帐篷,裹起被袋就睡。
尽管地上用干草枯叶与毡床垫了,被带也用料扎实,但是下面半边身子仍是丝丝凉意不断,扰得人难受。
半梦半醒间,老屠子感觉,他渐渐开始厌烦这种爬冰卧雪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