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廉风光大半生,人到暮年突然失势,就很是气急又耻于见人,最近都是足不出户躲在家里的。
今天这也是因为听说这外头的动静闹大了,这才不得已亲自露面。
所以,出来之后的第一时间他先是确认此事造成的确切影响。
面色阴沉的环顾四周——
巷子口那堂而皇之坐在马车上谈笑风生的两个人,还是很有排面,很显眼的!
杨成廉瞳孔霎时一缩,攥紧了广袖之下的拳头,腮边肌肉也跟着下意识的一个痉挛紧绷。
正忙着与顾瞻打情骂俏的祁欢也第一时间察觉到杨家门里的动静,下意识的抬眸看过去一眼,精准无比的与杨成廉对上眼。
可是被“受害者”现场抓包,她却非但不见心虚,反而极是有恃无恐的唇角一扬,冲着对方展开一抹近乎嚣张的明媚笑意来。
杨成廉当时就一口心头老血顶到喉咙里,差点当街呕出来。
走在他身后出来的蒋氏自然也是刚出门就注意到了关键人物祁欢。
她情绪上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眸色不由的沉了沉,微微抿住唇,在心里开始暗暗琢磨事情,又顺便很周到的扯了杨成廉的袖子一把,低声提醒:“老爷……”
“老爷,您可算出来了,这两个泼皮……”管家看见他二人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赶忙也迎了上来。
正在热血沸腾给围观百姓说书的老妇人见状,也是眼睛一亮,当即一把扯过儿子也冲了上去,并且顺利抢到c位,站到杨成廉夫妇面前。
“来,儿子,快给你大伯跪下磕头!”她将儿子往前一推。
杨成廉夫妻俩还没反应过来,那年轻汉子已经干脆利落的扑通一声跪在了脚下。
膝盖落地的声音……
实诚的叫蒋氏都是当场头皮一麻,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小半步。
杨成廉面沉如水,呵斥的话还不及说出来,那汉子又咚咚咚的往他脚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声嘶力竭的表演了一出至亲重逢的大戏。
“大伯父!”他一把死死抱住杨成廉的两条腿,箍得对方完全动不得:“侄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没来您身边侍奉,实在是惭愧。并非是侄儿有意怠慢,实在是祖父和父亲都去的早,当时侄儿还小,他们也都没有详细交代伯父您的事。不过不管怎样,侄儿总算是见到您了,给您磕头请安,大伯父安好!”
杨成廉的确是有亲侄子的,但他那俩侄子是杨青风和杨青云,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想着祁欢还在不远处看着笑话,他当即便是一怒:“谁是你伯父?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盛怒之下想不顾形象的将人一脚踢开,却因为双腿被抱住,完全抬不起来。
他也是年纪大了,不经气,下一刻就被憋得满脸通红:“来人……”
他家的管家平时也是自诩鸡犬升天的人上人,颐指气使惯了,早看这双母子不顺眼,这会儿有人撑腰,当即带人上来,仗着人多力量大将这汉子扯开,并且掀翻在地。
之前被他制服过的那个家丁甚至公报私仇,往他腹部狠狠踹了一脚:“谁是你伯父,哪里来的泼皮腌臜货,也敢往我家老爷头上胡乱攀亲!”
“哎哟!”那汉子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夸张的捂着肚子惨叫。
杨成廉虽然怒火中烧,心里却清楚,现在人多眼杂,是不该这么明目张胆的仗势欺人的。
心中暗恨这家丁莽撞,慌忙的想要挽回口碑……
老妇人一看儿子吃亏挨打,当即就是冲上去,一面张开双臂作势阻挡,一面就冲着杨成廉高声叫嚷:“你们怎么能打人?我们母子不远万里前来认亲,这一路山高路远吃尽了苦头,为的还不是体念杨家列祖列宗,想着早日骨肉团圆?大伯你可不能当了官就六亲不认,给我儿子打出个好歹来,我……别怪我们不顾亲戚情分,我们这就去告官了!”
她转身扶起儿子,装腔作势的煽动人心:“大家都来评评理,他们凭什么打人?凭什么?我们小老百姓也是人,都是一家姓氏,一样的祖宗,就因为他杨成廉当了官,就不把自家兄弟子侄当人看……”
说着,又一屁股蹲到地上,哭天抢地的嚎啕:“公爹啊,相公啊,地下有知你们可睁睁眼吧,这就是你们的亲儿子、骨肉兄弟,真哥儿要是有个好歹咱们老杨家可就断子绝孙了啊!”
杨成廉虽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所生,可杨秉恩拿他当小祖宗一样的疼宠,他从小到大什么都给他安排最好的,读书去的也是当地最好的学堂,身边接触的人极少有这样下三滥的市井泼皮。
尤其——
这所谓的“断子绝孙”真是哪儿痛扎哪儿,针针见血!
头一次跟这样的无赖交手过招,杨成廉应接不暇,被气得险些一个踉跄:“放肆狂言……刘长金,抓他们去……”
“见官”二字尚未出口,大门之内就见宁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跑了出来。
一面挡在他身前不动声色的挡住他的冲动之举,一面冲着围观人群高声道:“老爷您息怒,老夫人说您最近身体不好,切忌动怒,有话好好说!”
那撒泼的老妇人眼珠子咕噜噜的转,扯着脖子朝门里张望。
没瞧见所谓的杨家老太太出来,她也就没有立刻爬起来。
杨成廉被人揭了短,正在气头上,因为明知道这是两个讹人的无赖,盛怒之下就想将两人送官法办。
现在被宁氏的人拦住,也便快速的冷静下来——
巷子外面,祁欢还在等着,巴不得他把事情闹大,闹到官府衙门去。
有顾瞻在里面插手运作,一旦事情落到官面上,以后的走向就不会再受他控制。
一个后怕,他登时出了一整个后背的冷汗。
可——
这俩泼皮无赖到底要怎么办?难道要真的认下吗?
宁氏没出来,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缄口不言。
那闹事的母子二人也眼巴巴的等着。
蒋氏走上前来,这大门口都是人,她甚至也不好欲盖弥彰的说悄悄话,就只大大方方的开口问那婆子:“公爹早些年的私事我们这做小辈的也不甚明了清楚,母亲那里怎么说?”
说着,看向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妇人:“这俩人,真的是咱们自家亲戚吗?”
她用的是“亲戚”这样的字眼,也是拿捏着分寸故意的。
毕竟——
如果这男子真是杨成廉的侄子,那就是本家人,也不会是亲戚。
“是!”那老妇人却是顺杆就上,当先吵嚷起来,“怎么不是?”
那妈妈面露难色,看着倒还稳得住的慢慢道:“老太爷年轻时常年走南闯北操持家业,老夫人她也没听老太爷提过外头有人的事……”
眼见着那老妇人又要胡搅蛮缠,她赶紧又话锋一转,扬声道:“不过老夫人说了,这事她会查问清楚的,若真是咱们杨家的骨肉,总不会叫他流落在外的。”
那母子二人眼前一亮。
这妈妈却明显对他们嫌弃的紧,也不肯做做样子亲自上前搀扶,只摆出个笑脸道:“不管是不是自家人,都请先进里边说话吧。在大街上吵吵嚷嚷,闹到了诸位邻里总归是咱们的不是,老夫人让给各位赔个不是,请大家多加担待。”
这里头的事,本来就与旁人无甚利害关系。
看热闹的人,也是看谁对他们更加客气尊重,更像是好人,他们也就从这个态度上便会先偏袒几分。
一时之间,周遭纯粹看热闹的嘲笑声和议论声也就消减了不少。
有宁氏叫人出面先稳住了局面,杨成廉暂时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解决眼前的事端,只能听之任之。
可——
心里却总归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
那年轻汉子上前,将老妇人搀扶起身。
老妇人却是揪住那位妈再次确认:“这么说,府里的老太太是要认了我们真哥儿了?”
杨成廉做了三四十年的官,现在都已经是一品的京官了,这些年得积攒下来多少的家业啊!
老妇人想到以后这泼天富贵的日子,已经开始兴奋的殷勤搓手,一脸眉飞色舞的向往之色。
“总得先核实一下两位所言的真假再说后话,老夫人请二位进去,再详细交代一下你们的来历与她听。两位放心,如若真是我们老太爷的欠下的,老夫人定会好生补偿并且关照自家后嗣的。”那妈妈心中嫌恶,面上也微微有所显露,但这母子二人并无心去细查。
“应该的,应该的。”老妇人心花怒放,笑得见牙不见眼。
见这妈妈态度十分恭敬客气,就料想杨家老太太为了息事宁人,这事绝对是稳了。
那妈妈作势请他二人进府,她却喜形于色的先凑到面色铁青的杨成廉面前,笑嘻嘻道:“大伯您也消消气,听说大伯你膝下无子,这么些年孤苦伶仃,也是怪可怜的。您放心,以后有真哥儿在,他会给您养老送终,好生孝顺的。”
这简直就一再往杨成廉伤口上撒盐!
杨成廉好悬没有当场被气晕过去,只表情冷硬的看了她一眼,却未言语。
老妇人却是毫不见外,已经当自己就是杨家的人了,表现出关切的样子感慨起来:“您跟我那亡夫本就是亲兄弟,一路的血脉,他是个没福气的,死的早,我这儿子因为没爹,也没少吃苦。现在好了……咱们一家人,真哥儿以后就是您的亲儿子,将他过继到您的名下,我那死去的夫婿在地底下也该笑了。”
一个幼有所养,一个老有所依……
互相补缺,这是多么和谐美好的一家人的组合啊!
老妇人兀自笑得合不拢嘴,也无暇顾及杨成廉的脸色,拎着沾满尘土的粗布裙子就往门里走:“走走走,快领我去拜见一下老夫……不,是婆婆,我得拜见一下婆婆她老人家,给她磕头请安!”
在她的概念里,宁氏才是杨琼的正室嫡妻,反正有利可图,她认谁做婆婆都得心应手,不会有任何的心理障碍。
母子俩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杨家门。
他们也并不担心这道门他们会有进无出,毕竟……
这么多人都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这座府邸的,他们要有个好歹,那就一定是杨成廉母子害的,这是京城里,天子脚下,他们还真敢共然杀人不成?
杨成廉当然不敢,放了他们进去就只是权宜之计。
他转头,再次朝巷子口看去时,原本停在那里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想是——
祁家那个丫头看着没能把他装进套子里去,自觉无趣,便也先走了。
这会儿也不是关心祁欢去向的时机,他转身便进了门去。
蒋氏紧随其后,一直是一副端庄贤淑、低眉顺眼的模样。
夫妻俩绕过影壁,就看方才出来传话那位妈妈等在影壁后头。
杨成廉四下一看,没见着那母子二人,就皱起了眉头:“把人送去见母亲了?”
那妈妈道:“没,打发他们下去用饭并且歇息去了。”
两个一心讹人的市井之徒,只要给足了好处,还是很好糊弄很好哄的。
杨成廉却是只要想到家里呆着这么两个人就浑身难受,忍不住的再次失神。
那妈妈先是瞧了跟在旁边的蒋氏一眼。
蒋氏识趣的道:“既然这里没什么事,那妾身就先回房了。”
杨家母子二人时时处处防着她,不想叫她知道任何内情……
以前一门心思和他们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都没为这种事生过气,更何况是现在,她计较都懒得计较,甚至巴不得他们不要拖她下水。
杨成廉“嗯”了一声。
等着蒋氏先走了,她这才举步去后宅,往梨香苑去见宁氏。
过去时候,宁氏那院里屋里又都一并事先清了场。
宁氏一个人靠着软枕,侧身坐在暖阁的炕上,脸上也是一片沉郁之色,看上去就气得不轻。
“那两个泼皮是祁家的丫头找来闹事的。”杨成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开口就直入正题,“方才她和顾家那个小子就在巷子口,还冲着我示威挑衅呢。”
宁氏不用出去看,单是猜也猜到了这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那个死丫头看来是当真要与我们死磕到底了!”宁氏扯着嘴角,表情阴冷又透着古怪,“她耍这些花招,不过就是逼着你就范,如果你受不住这些泥腿子的胡搅蛮缠,不想叫这些年打下的基业被不相干的人全部占了去,就得自爆身世,承认你祖上根本就不是那个叫杨琼的。”
“这个我知道,可她这样阴魂不散的折腾,也不是个办法。”杨成廉看到祁欢冲他挑衅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这一点。
宁氏冷冷的道:“雕虫小技罢了,她还真以为使这么点小手段就能逼得咱们就范?”
“母亲您把那两人叫进府里来只能做缓兵之计,主要是后续要怎么办?”杨成廉烦躁不已,“就算他们的身份是人为编造,可咱们家的事本来也不禁查,总不能真的将他们送官纠办,省得把咱们自己绕进去。而若要说是私下处置……大门外头好多双眼睛盯着,那俩人若是在咱们府里头有个好歹,那丫头必定马上就要咬上来。”
“两颗棋子而已,你处置他们做什么?”宁氏瞪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一字一顿的道,“养着他们,锦衣玉食,供为上宾,有求必应的好生养着他们!”
宁氏可从来就不是什么肯逆来顺受吃闷亏的人!
杨成廉是了解自己的母亲的,一听便知道这是话里有话,她已经有了彻底解决这件事的具体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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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测。。。欢姐这个大爷是个快六十岁的妈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