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空旷。
他两人站在当中的位置。
秦颂该是也不想把动静闹大,声音便有些刻意压低。
顾瞻坦然承认:“军中机制与京城衙门乃至城郊大营都不尽相同,武成侯初来乍到,需要现学和适应的东西很多,先去甘州待个一年半载,会比去雁岭关更稳妥。”
高长捷死后,南境局势变得无比紧张复杂。
顾瞻那一个多月,帮忙主持大局,稳定了军心,顺带着等朝廷派新的将帅过去。
高长捷任职南境主帅时,是接的定北侯步横云的班。
定北侯府也是大觐朝中从建国之初就一直坚持走武将路子的少有的几个权贵之一,定北侯当初退下来是因为旧疾复发。后来回京调养了几年,身体有所好转,但他年纪渐渐上来便萌生了退意,就一直没再回去。
高长捷出事之后,皇帝便降密旨重新启用了回老家探亲安养的他。
他现在虽然已经年过五十,即使重新上战场也守不了几年了,但军中将帅最主要靠的头脑和对兵法策略这些的运用协调,以及军中威望,体力这方面反而要其次一点。
秦颂请旨过去,皇帝也不会委以重任,就是给他机会历练学习的。
所以,他去雁岭关或者西北甘州……
对朝廷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顾瞻这样肆意插手运作——
因为他与自己的旧怨,秦颂却多少怀疑他是小人之心,在防范他的。
毕竟,秦豫丰当年战死,一直是他的心结,这怕不是顾瞻担心他去了南境会伺机报复朝廷,做出什么吃里扒外的事,进而叫南境本来就复杂的局势更加雪上加霜吧?
北方防范操纵的感觉和滋味并不好。
秦颂是今天下朝之后,皇帝特意叫他去御书房单独“谈心”,并且给了他调任西北军中的旨意和公文的。
他也于第一时间猜到,这该是顾瞻插手干涉了。
现在顾瞻当面承认,他更是怒火中烧。
两个人,四目相对。
秦颂冷冷的盯了顾瞻好一会儿,但圣旨已下便无从更改,秦颂看着顾瞻面上势在必得的表情,便是有些恶劣的冷笑起来:“叫我去甘州?你我两家之间什么关系你难道不清楚?老国公年事已高,你就不怕我会对他做些什么?”
防范他对南境局势不利?
却宁肯叫自家人以身犯险,也要把他调任西北?
秦颂可不觉得顾瞻这是出于对他人品的信任,却分明是想借他平国公府的自家势力来限制牵制于他。
他表情持续收冷,随后又是话锋一转,讽刺道:“也或者,你是打算同我一起走?然后不错眼的亲自盯着我?”
顾瞻这趟回京,滞留的时间对于一个戍边的武将来说,确实是太长了。
虽然近年来西北方面因为外番诸小国之间互相抢地盘,打的太热闹,分身乏术,导致与大觐边境之间的冲突减少,可一年之中也总是有一两场大仗要打,不可能彻底安静消停下来。
顾瞻之所以被绊在京城,其中绝大部分的原因都是为了祁欢。
这一点,秦颂是心知肚明的。
此言直中要害,顾瞻脸色忍不住的微微一变。
他外祖父年纪已经很大了,事实上他并不应该为了儿女私情就一直耽于京城之内。
因为这事,对老国公,他心中其实也时时愧疚的。
秦颂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压抑的愤怒这才有些许消减。
顾瞻暗暗捏了捏拳头,知道他心里有火,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只依旧是冷静说道:“我已经给祖父修书去信,你到了甘州军营,他会关照于你,需要修习掌握的则是看你个人的本事。等过个一年以后,你再想上书调任,去任何地方,我顾家不会干涉于你。”
他和秦颂之间本就有旧仇,再加上还是个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敌关系……
两人之间,是互相看不顺眼。
顾瞻的脸色态度也都不见的怎么好,但他还是又补充了一句话:“军中无小事,更不是意气用事闹脾气的地方,我想武成侯你知道轻重,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又转身大步流星的走了。
可——
他这是什么意思?
反倒像是他顾家有意施恩,关照自己似的?
秦颂觉得自己像是到了饭点儿,正想回家吃饭,却先被不喜欢的人强塞了一口吃的那种感觉——
虽然东西不难吃,但就是如鲠在喉,将他给噎得半死。
他脸上表情瞬间又再度冷了下来。
身后的屋子里,那几个并不官员碍于他二人身份,方才也没敢跟出来看热闹,在屋里佯装处理公事一边暗暗观察……
看着俩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模样,该是掐了一架,但具体掐了什么,却没人听见。
难道是因为陛下即将派武成侯往西北军中任职,顾世子自感自己在军中的地位即将受到威胁,所以找茬儿警告来的?
因为他来了却没进屋,明明白白就是知道武成侯在此,冲着这位小侯爷来的!
秦颂即将调任西北军中的消息,皇帝应该是准备在次日早朝上在于朝堂上正式宣布,但兵部的官文已下,这事儿板上钉钉,消息也提前不胫而走了。
祁欢从外面回到家,因为自己已然心事重重,自然无暇再回过头去听外面传的小道消息。
并且——
她这前脚才当回到家,洗了把脸,换了身常服,卫风就回来了。
“这么快?”祁欢大为意外,当场便意识到事情有所偏差,不由的紧张起来,“他人呢?回前院了?”
星罗道:“没,奴婢把他带过来了,就在院子外面。”
“叫他进来。”祁欢也有点坐不住了,起身从屋里出来,进了隔壁书房。
星罗将满头大汗的卫风领进来。
卫风的表情很是凝重,但看着却不像是事情办砸了的那种恼恨无措,不等祁欢发问,他也就直接和盘托出:“大小姐,杨陈氏那边的情况不太对劲,属下听我家世子的吩咐赶过去就听说她已经出事了。”
祁欢一愣。
除了她和顾瞻,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到有什么人须得去对杨陈氏那种市井妇人下手的。
总不能——
是叶寻意动作迅捷,已经注意到对方,并且早早出手了吧?
“具体什么情况?人没了?”祁欢心中不由的更加慎重几分。
“那倒没有。属下乔装之后寻到陈府附近,还没等摸到他们家门,就听邻里议论说陈家出了变故,再仔细打听,才知道就是那个杨陈氏出了事。”卫风此时也有点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说是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宁氏卧病在床,杨陈氏日日往返杨、陈两家之间侍奉母亲,就在前天夜里,入夜之后她如常自杨府归家的路上遇上截道的,险些被掳走,好在巡夜的官兵路过附近,歹徒便仓惶逃窜了。之后她昨日再去杨府,也就是中午歇了个午觉的工夫,便起不来了。叫了大夫前去诊治,说是重度偏瘫……”
这一连串变故不仅发生的及时,并且一连串的巧合也太紧凑了点,卫风说着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有些可笑了。
他瞄了祁欢一眼,才继续将这匪夷所思的情况讲完:“究其病因,说是人年纪大了,本来就不禁吓,杨陈氏由于被惊吓过度,骤然引发的重症。”
再具体的,就跟祁欢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
杨陈氏也五十好几的人了,养尊处优这些年,一身的富贵病,一个惊吓过度,她人再更倒霉一些,一下子被刺激偏瘫,都几乎顺理成章。
祁欢一时默然。
刚好星罗端了热茶进来,闻言也当即皱起了眉头,先揪出一个疑点:“这京城重地,天子脚下,杨家府宅所在那片地方的住户也多是非富则贵,就不说夜里巡城的官兵了,便是各家的护卫也是稍有动静便闻风而动。哪儿来的匪徒,胆敢半夜在这城里公然掳劫官眷?而且……你说他们要掳走杨陈氏?掳走个老太太干什么?是要敲诈勒索吗?”
以卫风走南闯北和混迹军营的阅历,这些星罗都能一眼看穿的简浅破绽,他自然也当场就识破了。
也就是因为觉得刻意,这才特意将关键词都转述给了祁欢知道。
他来不约而同都在等着祁欢说话。
可祁欢半天没言语,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卫风只能接茬道:“这事确实不合理,但京兆府衙门也备案记录了,并且就在杨陈氏被劫未遂的次日,她便出了事。”
“事情出在杨家门里,如果刨除是杨陈氏真倒霉的概率,那不用问,就是宁氏两母子之一对她下的手。”祁欢终于开口,一语中的,“那母子俩原就不过一对儿禽兽,尤其是宁氏……杨成廉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她无论如何不会舍弃,可杨陈氏,盛世太平时,她无所谓多留这一个女儿,真到了有事的时候,杨陈氏成了累赘,会被她当机立断的无情舍弃也没什么奇怪的。”
文妃那种身份可以被她所用,也为她出过力的棋子,需要舍弃对方换得自保的时候,宁氏都能毫不吝惜的直接祭出,更何况是杨陈氏这种关键时刻出不上力,还可能拖后腿的了。
祁欢的表情一派凝重,却不是替杨陈氏悲哀,她只是感受到了来自于未知力量的威胁:“可是试图掳劫杨陈氏的是什么人?”
“有一种可能是宁王府或者叶氏的人已经闻风而动……”卫风将自己的推论说出来。
但这也仅是一种可能而已,他自己也并不倾向于相信。
“看着不像。”祁欢轻轻地摇头:“虽然叶寻意和宁王府方面最有动机,可堂堂一个宁王府,又是有备而来,若是他们想要出动几个得力人手去绑走一介市井妇人,必然十拿九稳,怎么可能会惊动了官兵,还被几个官兵给冲散,不了了之。”
卫风道:“属下也是觉得这事情蹊跷,瞧着……倒像是有人投石问路做的一场戏,假意扮成是有人要绑走杨陈氏做揭露杨成廉母子的人证,以此诱导养成母子抢先出手,先封了杨陈氏的口。”
祁欢自然也是此等感觉。
与卫风对视一眼,她也便自嘲的笑了:“而且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宁氏他们应该会认定这事就是我做的!”
卫风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就又更是凝重了几分下来。
祁欢思忖过后,却是再次轻笑出声:“我倒是不介意背这个黑锅,横竖我与他们一家也是不死不休的,这种烂账多往头上栽一笔也无所谓。我是只没想明白,除了我,谁还那么无聊,不仅知道内情,还料准了宁氏母子二人的歹毒性情,可以这般恰到好处的算计了此事。总不能是我表哥或者我母亲做的吧?他们是有动机,也知内情,可是瞒着我做什么?就为了叫我替他们背黑锅?”
卫风与星罗互相看看,也都是一筹莫展。
“属下再去查查看吧。”最后,卫风说道。
“算了。”祁欢摆摆手,“现在都时过境迁了,去查也够呛能查到什么线索。不过就对方目前的行事而言,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做的还算对我们并无恶意。”
只不过,单凭一件事来判断是敌是友,过于草率。
有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目标不明的人隐在暗处,总归不是件太好的事。
祁欢认真想了想,依旧想不出还有谁是能熟知她与杨成廉母子之间的内情,还能抢先她一步这般行事的。
总不能是皇后和太子他们那些大人物吧?
“不管怎样,这事儿你也回国公府跟顾瞻交代一声吧,好叫他心里有数。”斟酌再三,祁欢暂时也只得如此作罢。
卫风走后,他也一并打发了星罗出去。
之后,便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个下午,再没出来。
这边卫风也是不敢耽搁,马不停蹄的就去找了顾瞻一趟,将杨陈氏的事说了。
顾瞻听后,显然也是十分意外。
卫风道:“祁大小姐琢磨半晌无果,说是静观其变就好,叫属下暂时也不必费劲去查了。可是设计此事之人,明显洞悉全局,又心思甚是缜密毒辣……”
算计到人家母女相残,兄妹相杀了——
即使杨家那一家子是愿者上钩,这般算计人心的城府,也的确不亏“用心毒辣”四字了!
卫风十分之忧心:“属下觉得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得揪他出来,可是也没什么追查的线索,实在是叫人不安。”
顾瞻也是沉默着思忖良久,将所有的局中人都捋了一遍之后便是心思微微一动,喃喃的道:“我想……我知道是谁做的了。”
卫风眼睛一亮,目光灼灼看向他。
“我看他该是并无恶意。”顾瞻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暂时就先这样吧,现在有人盯着,也不方便,回头我找个机会问问。”
卫风被他弄的一头雾水。
但见他不想多说,也只能忍下好奇,确定他无事吩咐,就又回了长宁侯府。
是夜,宁王府。
夜深人静,叶寻意房里久违的又等来了那位叫做东方暮的访客。
他依旧是扮做小厮打扮,人却是飞檐走壁,翻窗进来的。
进屋也不坐,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站着与叶寻意说话。
叶寻意对一个大男人屡次深夜潜入她卧房却不打招呼的行为可谓深恶痛绝,但她现在寄人篱下,又有求于人,就算有再大的脾气也的隐忍。
她翻身坐起,披上外衣,沉着脸道:“我送去的消息你收到了?据说武成侯秦颂上书请奏,要去雁岭关就职。你不是说当年老武成侯秦豫丰和麟王云骧之死都是可以利用来做文章的引线吗?这机会不错,而且……”
她说着,也就诡异又满是恶意的笑了:“秦颂的命脉是很好拿捏的,除了他那几个拖后腿不成器的家人,长宁侯府的祁大小姐才最有用!”
她自认为还是了解男人心思的!
不管是真爱假爱,爱有多深……
女人对男人,尤其是对有野心的男人而言,更是颜面和虚荣心的象征。
就像是她上辈子经历的事,云珩最终废掉她改立叶寻惠为后时,叶寻惠也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后宫里比她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一茬一茬的,云珩却执意扶她上位,为了继续用叶才植的关系是不假,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
叶寻惠是他年少微末时爱而不得的高岭之花,没有真的得到手,他便终身不得甘心。
而现在,秦颂对祁欢的心思,大抵也便是如此!
男人的嫉妒心最是容不得撩拨。
以前因为秦颂在京时的职位也并非没有利用价值,只是没到逼宫叛乱那一步,暂时用不着,所以她也没凑上去招惹,只是偶尔怂恿了云峥一次去试探,那也是私心想报复祁欢的目的居多。
现在,秦颂居然请命要去南境军中,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东方暮抱胸靠在窗边的墙壁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直耐心的听她说完,这才语带嘲讽的微微吐出一口气:“做为一个暗探,你这消息来的未免太过滞后了。”
“什么?”叶寻意不明所以,面露不解,但更多的却是不悦。
东方暮道:“武成侯秦颂的奏折递上去好几天了,但今日兵部才给出的确切消息,因为平国公世子顾瞻出面干涉,你们的皇帝陛下已经准奏,将武成侯指派往甘州军营了。”
叶寻意的小月子还没坐完,她这个人重活一世,最是知道身体的重要性。
要不是中秋那天抓到云娘子落单的机会难得,并且也刚好云峥入宫赴宴,不在府里,她方便脱身,她那时也不会亲自出门去堵云娘子。
她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在家补养身体的。
如今,倒是养得气色红润,心态也调整的好多了。
惊闻此言,她也是大惊失色:“你确定?顾瞻这是引狼入室,他疯了吗?秦颂与他不对付,但是为着祁欢……”
上辈子顾瞻死的早,导致她对此人实在了解不多。
现在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被男欢女爱冲昏了头脑的愣头青!
为了和祁欢腻歪黏糊,不给秦颂可乘之机,他一个武将,久久不肯返回军中,现在又把情敌秦颂弄去了他祖父麾下?
他是想靠着平国公替他磋磨打压秦颂的气焰吗?
也不想想,秦颂那种人,又怎么可能乖乖就范,任他欺凌打压!
想着这两个满脑子都只有男欢女爱的蠢货,叶寻意哭笑不得,脸上表情都有点控制不住的胡乱变化,脑中思绪乱飞。
------题外话------
嗯,叶寻意的智商已经被玩残了,没啥指望了,当笑话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