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着她,神色略显复杂,却是不假思索回了她四个字:“怕是不能。”
叶寻意目色一厉,下一刻却几近崩溃。
但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这样挫败和狼狈的模样,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
肩膀耸动,低低的啜泣。
男人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并未出声劝慰。
自从皇帝下令御林军封锁了宁王府之后,他虽然身手极佳,但是因为没有要紧事需要和叶寻意联系的,所以谨慎起见,就并没有试着探进来。
至于叶寻意在这期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前几天王府解禁之后,他立刻搜罗了一些消息,即使另有一些隐秘云峥没让外传,他也大概能够拼凑出叶寻意这段经历的来龙去脉。
对一个女人来说,她这番经历不可谓不凄惨。
叶寻意原也没指望对方来劝慰她,她只是自己压抑着哭了两声,快速的发泄掉情绪就又再度冷静下来。
她大力的一把擦掉脸上眼泪,依旧目光怨恨又狰狞的瞪着来人,歇斯底里的质问:“我救过你的命,又替你们陛下谋划,策反了高长捷亲随,为你们打开了大觐在南境军中的缺口,做为回报,我只是叫你替我杀个人而已。以你这样来去王府自如的本事,暗中结果了云峥根本就不是难事,难道你们想叫我白白替你们卖命不成?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替你们谋事所致。”
她想要大声的嘶吼出来,却又怕惊动了厢房守着的医官,和去了侧院用饭的婢女,就双手用力攥着被褥,压着声音低低的吼叫。
那男人抿唇不语,不为所动。
叶寻意的情绪再度濒临崩溃:“你是要请示了你们皇帝陛下才能做吗?好,就算抛开南境之事不提,单就是那天晚上……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被大觐的太子搜出来,死于御林军的乱箭之下了。我救过你的命,你不该替我做件事,还另外这份人情吗?”
这人,便是云峥与叶寻惠大婚那日,喜宴上行刺的刺客之一……
不,更确切的说应该是首领!
当时他带来的假舞姬们行刺失败,他接应时候又遇险,误打误撞闯进了叶寻意的屋子。
原是想挟持叶寻意,和皇帝还有云峥谈条件的,但叶寻意很有胆色,临危不乱的凭着一番巧舌如簧的游说与他达成共识——
将他藏在自己屋子里,然后声东击西,带他的两个手下去另一个院子劫持了叶寻惠。
当时是她装作被人劫持,被带去的叶寻惠那边,云峥趁机射杀叶寻惠和那两名刺客之后,大家都以为所有刺客都已经伏诛,在认知的盲点之下,谁也没有想到叶寻意房里还藏了个关键人物。
风波过后,叶寻意去而复返。
男人见她言而有信,居然真的没有供出自己,并且还特别卖力的替自己打掩护,保全自己……
双方谈了谈,虽然不能根据一次接触就完全信任彼此,但大概的也互相透露了一些底细,先初步达成了合作共识。
只是——
当时还不及细谈,云峥就心血来潮跑过来要圆房。
当时这人仓促之下躲上了房梁,他才刚死里逃生,自然不会在院子里守了大批宁王府侍卫的情况下就贸然对云峥出手。
而且——
叶寻意本就是云峥娶回来的妾室,人家名正言顺的行夫妻之事,他确实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更主要的是——
他是个暗卫、杀手,又不是济世的圣人,在他的概念里,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会为了个初识之人去胡乱出头,暴露自己,甚至丢性命。
但是很显然,那件事导致了叶寻意很崩溃。
不过这女人的心智也算难得的坚定了,之后又很快的冷静下来,两人继续深谈之后……
拟造通敌叛国的罪证构陷云珩的提议和具体计划都是叶寻意出的。
他只负责两地传信,替她跟大成的皇帝宇文沧搭上了线。
叶寻意在云峥手里一再受辱,是的确忍无可忍,才冲动想要一劳永逸的锄掉云峥了事,甚至挟恩图报。
然则男人的表情却是冷漠又坦然的。
他就事论事:“叶三小姐的救命之恩在下自然是认的,当时我也提议带你离开宁王府甚至离开大觐国境,逃出生天,以此做为报答,是你不肯,转而要求我替你与我朝陛下之间牵线搭桥,达成了合作。”
一码归一码,救命之恩确实应该回报。
可如果真要明算账的话——
他也帮叶寻意达成了一件心中所想,可以两清了。
叶寻意被狠噎了一下,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的微微涨红。
当时这人提议带她走,她想也不想的就当场拒绝了!
她还要报仇,还要翻身,还没有将上辈子践踏过她,这辈子给她使绊子的那些人统统踩在脚下,她怎么甘心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就那么仓促出逃,并且从此以后只能隐姓埋名的混日子去?
大成当前在位的皇帝宇文沧的狼子野心和暴戾之名,她上辈子虽然未曾亲眼得见,但却一直有所耳闻。
当时知道那批刺客是宇文沧派来的,她几乎是没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兴奋,想的是天无绝人之路,恶人自有恶人磨,总归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在她眼看着要无路可走之就特意给她送来了一把刀子。
所以,当即便雄赳赳气昂昂,磨刀霍霍,准备起了颠覆整个云氏皇族的计划。
然后,顺利把云珩逼得身败名裂出逃,成了丧家之犬,又把云峥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和大成方面合作,准备瓦解大觐朝廷在南境的关卡壁垒……
虽然计划里有小的瑕疵和不尽人意之处不可避免,但总归差强人意,这每一步里她都有所收获的,又自认为瓦解掉云氏皇族只是迟早的事。
可是千算万算——
就愣是没算到,这个云峥是个不讲武德的疯子!
他不如意了,就肆意践踏,报复在她个人身上!
想想这个把月里面的经历,叶寻意现在已然抓狂到想死的心都有……
她红着眼睛,终于不得不流露出几分脆弱神态的看向那人:“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不杀了他,我迟早会被他给逼疯的。我的手段究竟如何,你们皇帝陛下是看在眼里的,替我杀了他,我保证……将来会加倍回报,你们绝对不会吃亏的,啊?”
她这边话音才落,那男人就一针见血的打破她的期望:“我可以杀了这个人,并且干干净净的不把任何线索和冒头指向你。可是一旦我杀了大觐的宁王云峥,你或者被逼殉葬,或者被关到皇陵常伴青灯,了却余生……没了这个宁王侧妃的身份,你以后也就没有任何用处了。说实话,我们陛下并不需要一颗废棋,以你现在的处境,一旦你失去了价值……”
后面话,他没说完。
但是相信叶寻意懂得——
双方之间既然已经有过了合作,那么即使宇文沧不在乎他们联手的事被人知道,可既然叶寻意已经没用了,那肯定还是杀人灭口了才是最叫人放心和省心的。
叶寻意如是遭遇当头棒喝。
她脸上血色,一瞬间又褪得干干净净,颓然跌坐在了床榻上。
心里谈不上后不后悔,因为她始终认为她迄今为止所走的每一步路,当时都的别无选择,必须要走的,因为她要报仇,要泄愤,要讨要上辈子和这辈子所有人欠她的孽债……
可是一步步,明明走的义无反顾坚定的路,却将自己陷入了如今这般进退维谷的地步,却终究是叫她彻底迷茫了。
她面前还有路,只是现在——
好像真的没的选了!
除非她去死了,一了百了,否则也就只能继续咬牙走下去了。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空洞,又死气沉沉。
面前的男人,到此时却无声的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叶寻意一介女子,非要折腾到现在这个地步,很是没有必要。
可——
他又不是她的谁,她自甘入局做棋子,既然他与他的主子都有利可图,那就随便她好了。
这半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叶寻意房里进过人,还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争吵,总之等两个婢女吃了晚饭回来,看到的依旧是她无精打采,形容枯槁呆坐在床上的模样。
可是等两人战战兢兢的上前试着询问并且服侍她时,却发现她脾气明显缓和,变得好说话了许多。
叶寻意的状态有所好转,并且开始按部就班积极配合着服药养身,管家得了医官的禀报,又再多观察了一日,并且眼见着宫里皇帝也被盛贤妃稳住了,并没有再穷追猛打的盯着自家王府,次日他便做主将那个被暂扣的稳婆给放了回去。
稳婆得了大笔赏钱,又加上本来就是市井里打滚多年,有处世经验,惜命的很。
她回去之后,自然不少邻里都艳羡的过来打听王府里是怎样富贵的日子。
稳婆便卖力的宣扬了一波,王府是如何的富贵,王爷对侧妃娘娘如何的体贴爱重,叫人艳羡之类的话……
临近中午,过来串门的邻里都相继回家吃午饭。
祁欢这边,是实时听到的卫风回禀:“宁王府的管家行事还算谨慎,送了稳婆回来,还安排了两个心腹乔装在附近盯着。那婆子该是受了敲打,口风极严,我的人也有扮做问路的在附近探过消息,她那传出来都是夸赞宁王府方面的话,听不出什么内幕。”
祁欢道:“宁王府的人不会一直盯着她,叫你的人多点耐性,等他们撤了再来禀我。”
“是。”
卫风得了消息,便告退回了前院。
祁欢百无聊赖,坐在廊下继续摇着团扇,正琢磨着要做点什么时,旁边正在剥瓜子喂鸟的云兮突然轻声提醒:“小姐,三小姐来了。”
祁欢转头朝院门方向看去,果然是祁欣带着朱砂走了进来。
朱砂手里提着个不大不小的篮子,上面用绸布覆了一层,该是有些分量,她两手一起搬的太挺吃力。
祁欣见着祁欢转头,又主动笑问:“看来我来的刚好是时候,大姐姐这会儿刚好得闲呢。”
祁欢最近极少出来,对外的说法就是嫌热,实际上——
一来总惦记着顾瞻,没心思出去闲逛,二来也是怕出去的多了要招事儿。
祁欢唇角也跟着扬起微笑来,散漫道:“确实挺闲的,就在这纳凉,顺便看云兮逗鸟了,三妹妹也是稀客,今儿个怎么想到过来了?”
祁欣性子傲,本来就是暗中和祁欢这个大房唯一的嫡女较劲,可那时候,大家至少还维持着面子情。
而到后来两房关系恶化之后,祁欣大多数情况都几乎是绕着她走了,主动登门,实属罕见。
祁欢问的刻意。
祁欣却是镇定自若,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自在。
她上台阶走到廊下,又招招手示意朱砂上前,揭开篮子上盖着的绸布一角,露出下面色泽诱人颗颗饱满的葡萄:“这是我二舅舅近日托人捎回来孝敬外祖母的,外祖母又分了一些过来,我尝了尝,确实比咱们京城市面上能买到的口味要好上许多。路上保存的好,还很新鲜,就想着给大姐姐也送些过来。”
无事献殷勤这种事,她做来虽然还算得心应手,可祁欢却知道她此时心中必定是十分煎熬的。
她不太愿意和祁欣过分交集,就递了个眼色给云兮。
云兮赶忙放下手里盛瓜子的匣子,过来接了朱砂手里篮子:“朱砂姐姐给我吧。”
朱砂将东西交过去。
“东西我收下了,三妹妹有心,多谢了。”祁欢拍拍裙子起身,这才不紧不慢往屋里走。
祁欣自然而然跟了进去。
堂姐妹两个一前一后挨着桌旁坐下,星罗就停了动静从侧院匆忙赶了过来,问:“三小姐喝什么茶,奴婢叫人去沏。”
祁欣刚要说话,祁欢却是毫不客气的抢白道:“你过来是为了中秋节宫宴的事吧?”
大觐朝中的惯例,每年除夕和中秋两个大节,宫里会设一场男女同席的大宴。
男宾那边,会准允在京的正五品及以上的所有官员参加,然后还包括皇室宗亲和勋爵人家继承人这一脉的嫡系。
女宾相对要少,除皇族和命妇之外,另外还想去的,要么是帝后钦点,要么就得有资格出席的女眷捎带上。
当然,这个“捎带”着去的,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行,至少自身的身份也得勉强拿得出手。
祁文景是长宁侯府的世子,每年这两次宫宴,他和杨氏都可顺理成章的出席。
但是往年祁元辰又小又弱,祁欢又是个病秧子,所以大房这边通常就只有他夫妻二人同去。
祁正钰夫妻也会去,祁文昂这几年也有了资格,但他不能带家眷。
所以,前面几年,祁欣要么去高家找祁文婧母女借光,要么就跟着余氏前往。
可是今年——
高家最近一直闭门谢客,据说入夏以来祁文婧的身体还一直不大好,祁欣递了几次拜帖,高云渺又推脱不见,而余氏那里,今年算是和府里所有人都闹翻了,最近还时不时就因为祁云歌被关的事指桑骂槐的闹腾,祁欣也指望不上她。
实在是不得已,她这才硬着头皮来找的祁欢。
祁欢当面点出,她面子上多少有几分挂不住,却还是强撑出一张得体的笑脸,如常道:“大姐姐是平国公府的未来新妇,皇后娘娘又很喜欢你,想来那天你是一定会去的吧?”
话是这么说,她心中却难免忐忑。
毕竟——
她和祁欢的关系真不算好。
“应该会去吧。”祁欢耸耸肩。
祁欣咬着唇,正思忖着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却又听她话锋一转:“就算我不去,我母亲也一定会去。回头我确认一下当天的行程再给你消息吧,如果我不去,就让我母亲带着你。”
祁欣张了张嘴,打好腹稿,准备了好几天的游说之词突然就全无用武之地。
因为祁欢答应的太痛快,她反而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用意。
祁欢等了片刻,见她既不说话也不走,只能再次主动开口询问:“你还有别的事?”
“没……”祁欣脱口否认。
她有些仓促的站起身来。
知道祁欢这是下了逐客令,识趣的便转身往外走。
可是祁欢的这个态度……
事情明明成了,却叫她吃了苍蝇一样的心里不舒服。
走了两步,她还是难以忍耐的又顿住脚步回头,表情认真看着祁欢道:“我们的关系其实没那么好,你为什么这般痛快的答应带我一起?”
祁欢同是神色坦荡的与她对视,却是不答反问:“你只是想去参加宫宴,并没有打算借那样的场合惹事或者谋算些什么是吧?”
祁欣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片刻之后,她才摇头。
祁欢于是就又无所谓的笑了:“那你就一起去呗,又不是个多大的事儿。”
说完,也径自走出门来,重又坐回廊下,剥了瓜子去喂鸟。
祁欣站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几次想要再开口说点什么,最后都是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沉默的带着朱砂走了。
星罗现在是对二房的所有人都存有戒心,跟到院子门口,一直确认她们主仆是真的走了,这才折回来问祁欢:“您跟二小姐平时都不来往的,她这样临时抱佛脚的来寻您,您心里就不膈应?还真带她去啊?”
祁欢失笑,抓了一把瓜子塞给她:“小姑娘嘛,她不过就是虚荣心重些,喜欢去一些这样的场合长长见识,只要她不惹事,不害人……就举手之劳的事,叫她去吧。”
只要不是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她向来不愿意绞尽脑汁的去与任何人争锋或者为难。
星罗见她心胸如此豁达,反而也不好继续小心眼,这事儿便顺理成章的过去了。
此后又隔一天,卫风就带了新的消息过来——
宁王府派去监视那稳婆的人已经撤了。
他是早上过来报的信,祁欢仔细琢磨了下,然后当天上午就有一妇人坐着牛车找上稳婆的门:“老嫂子,听说您有个祖传的手艺,六个月以上的肚子,只要摸一摸就能辨出男女,我家已经三代单传,儿媳妇这都马上第五胎了,前面四个全是丫头,您今日得闲不?想请您过去走一趟,看看我儿媳妇的胎。”
那妇人一脸风霜,四十多点的年纪,脸上已经有了很深的皱纹。
手指皲裂,出门前显然仔细洗了手,指甲里还有经年的泥垢清洗不净。
说话时搓着手,表情既愁苦又紧张。
稳婆知她是城外牛家装的,这段时间远是不想接生人的买卖,却经不住这妇人的软磨硬泡和连番的好话恳求,最终坐上她的牛车跟着她出城去了。
牛车是租用的,那妇人将她栽到牛家村的一户人家,替自己大肚子的儿媳妇摸了胎,得了这回该是个男胎的准话,又欢天喜地的招待她吃了顿饭,临了个了二十文钱答谢。
农家活计多,回城她便没再送,仍由那辆租来的牛车将稳婆驮着送回城。
稳婆吃饱喝足,手里垫着一把散钱反复数着解闷,等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见车夫将牛车赶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山间小路上。
------题外话------
总有些人会把平台当能力,自命不凡,其实叶寻意就属于这类人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