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收敛的极快,表现的也不明显,但祁欢就是察觉到了。
那是一种人在面对敌人和危险时,出自于灵魂深处的警觉和直觉。
她十分确信,那绝不是幻觉。
可是——
为什么?
如果说文妃会认识她,还有可能是前面两回她进宫时候,对方在她来凤鸣宫的路上从暗处看见过她,但是这位老夫人,与她之间却绝对是初见!
祁欢自己平时就不怎么出门,这位老夫人刚回京两个多月,这样一把年纪的,更不可能没事就上街闲逛,所以两人打过照面的机会几乎可以笃定为零。
对方为什么会对她表露出如此巨大的敌意和恶意来?
顾皇后命人给文妃一行赐了座。
文妃带着宁氏和杨夫人一并落座。
只有杨盼儿的身份不够,就还是扮演好孝顺孙女儿的角色,站在宁氏身侧等候侍奉。
方才祁欢站在顾皇后旁边,虽然她们一行人是给顾皇后磕头请安,却也等于变相让祁欢占了便宜,其他人不去多想倒也还好,唯独是她……
心里此刻极是不舒服,有种受辱和被人占了便宜的不适感。
而小姑娘隐藏情绪不彻底,这种不快就多少有几分露在了脸上。
顾皇后不会去刻意钻研杨盼儿这样一个小姑娘的心思,祁欢倒是一眼看透了她的的想法,不过暂时也无暇顾及到她,只一心琢磨着宁氏的事。
顾皇后见她走神,却以为她还是在担心顾瞻在南境的安危,于是表情就舒缓下来,刻意放柔了几分声音道:“你这孩子,不是说了到我这就跟回家一样,不必拘束吗?也坐吧。”
如果换一家人在这,祁欢自然会谦逊的推辞掉,此时她却只大大方方的应了:“是,多谢娘娘。”
然后也没去那一家人的下首,而是径自走到她们对面的椅子坐下。
顾皇后看过来一眼,应该是心有疑惑,不过她今天叫祁欢过来本就是为着表明立场给祁欢撑腰的,所以也没说什么。
对面的文妃见她一个小姑娘在顾皇后面前居然这般放肆,并且顾皇后还纵容,心中略略一过也就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
因为不想主动招惹杨氏那边的人,便视而不见的也没开腔。
而她家那位老夫人宁氏,明显定力和伪装的能力都更胜于她,已经端起茶盏镇定品茶了。
只有杨成廉的继室夫人盯了祁欢好一会儿,忍不住的询问:“娘娘恕妾身眼拙,座上这位姑娘瞧着眼生的很,似是未曾见过,不知她是……”
她纯粹就是好奇,说话时眼角眉梢还带着些许笑意。
祁欢一直在暗暗观察对面那一家人,觉得她这份纯粹不像是装的……
杨成廉一把年纪了,她的原配夫人,也就是文妃和杨盼儿的亲娘,过世有十多年了,这位续弦所娶的新夫人比文妃还要小几岁。
祁欢于是推测——
她可能是真不知道他们家里和自家的猫腻。
顾皇后对着他们一家态度不算热络,但是和气,也是瞧着祁欢笑道:“是本宫的准弟媳,出身长宁侯府祁家的。”
“难怪……”杨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自是顺势夸赞:“妾身久不在京,怪不得没见过。前阵子刚回京不久就听了顾世子定亲的好消息,未来新妇当真是好样貌,与世子十分登对呢。”
顾皇后笑了笑,垂眸呷一口茶,直接受了她这番恭维。
祁欢只能自谦,做娇羞状敷衍了一句:“御史夫人谬赞了。”
杨家其他三人都明显不想掺合,在故意回避这个话题。
祁欢便越是笃定——
这一家人应该确实是与自家嫌隙颇深。
否则——
当着顾皇后的面,她们怎么都该顺水推舟夸两句她与顾瞻的这门婚事的。
不过么……
现在一个蒙在鼓里的杨夫人出面说了这些,也算歪打正着的将这场面给圆了。
之后,文妃就切开了话题,开始寒暄聊别的。
文妃一家本就是估摸着时辰,比午宴开席早了半个时辰过来的,家里有长辈入宫赴宴,提前过来拜见皇后,既是礼数规矩,也是皇后给她们的体面,随后有两位家里同样有长辈入宫的嫔位后妃也相继带了长辈过来拜见。
众人坐在正殿闲聊了会儿,焦嬷嬷也从殿外进来禀报:“娘娘,午宴已经准备妥当,您与诸位娘娘还有夫人们要现在移步过去吗?”
殿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众人全都缄默等着皇后言语。
顾皇后颔首笑道:“那你便引她们先过去吧。”
她没说要单独留下祁欢,祁欢也就随大流起身,与众人一道儿先去了席上。
今日的席面又是摆在湖心水榭之上,位子按照位份等级分的。
当今皇帝的后宫如今只两位身居妃位的后妃,就是育有皇子的盛贤妃和杨文妃,而嫔位以上有四位,再加上她们的亲眷……
祁欢的位子排在中游偏下。
她们过去时,另外两位嫔位上的妃子已经到了,正在闲坐喝茶。
待到她们也跟着坐下,气氛就更热闹了一些。
此时放眼望去——
也就差顾皇后和紧挨着应该坐在她下首的盛贤妃了。
祁欢只往主位上扫了眼就从容移开视线。
在场的就属宁氏年岁最长,文妃身份最高,她们母女自是免不了被人恭维,真真假假的请教长寿秘诀什么的。
祁欢冷眼旁观,别人不找她,她就尽量少言语。
她其实挺烦这种半生不熟的人凑在一起假惺惺的聚宴,又捱了一会儿,岸上那边顾皇后才现身过来。
众人连忙停止交谈,纷纷自座位上起身,跪地迎候。
等着顾皇后踏进水榭,便齐声问安:“臣妾/妾身/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都起身吧。”顾皇后边走边道,“今日算是家宴,都自在些,不必太过拘谨。”
她话是这么说,众人却依旧本本分分的跪着,待到她落座之后才谢恩起来。
顾皇后看了眼下首空着的那个位子。
恰在此时,就听焦嬷嬷笑道:“贤妃娘娘到了。”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朝水上回廊看去,果然是见盛贤妃姗姗来迟。
她也是盛装而来,只不过众星拱月般带了一群宫人拥簇,身边却没有娘家人陪同。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来晚了。”进了水榭,她当先便已经主动开口谢罪。
祁欢看她施施然路过自己的桌子前面,看似谈笑风生的和顾皇后告罪,却分明拿眼角的余光冷冷的扫了自己一眼。
顾皇后端坐在主位之上,连言语上都没找她的茬儿,只是问道:“听闻盛老夫人生病卧床了,忠勇侯夫人怎么说的?如有需要,贤妃便遣几个太医回去瞧瞧吧,不必知会本宫与陛下。”
盛贤妃出身忠勇侯府,她父亲老侯爷早已作古,现在的一家之主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老侯爷没有嫡子,这位忠勇侯虽是庶出,却是自幼被抱养在了主母膝下,又因为盛贤妃生了皇子,大家都对云峥报以厚望,所以一家人也很是团结。
往年的今日,盛家老夫人也都是会进宫与女儿团聚的。
今天不仅她没来,儿媳妇虽然进了宫,却也没来这宴上……
祁欢略微斟酌便就心里有数,她们应该就是为了这次云峥的事置气,故意避开了,不想来顾皇后面前伏低做小。
“多谢娘娘关心。”盛贤妃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面对顾皇后的关心,应答自如,“我母亲如今年事高了,时常就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实在是不凑巧,这几日又病下了,臣妾一年也就这么两三回见她的机会……这不,弟媳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又赶回去侍疾了,但愿下个月中秋她老人家能够病愈吧。”
她这话里几分真假,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心里有数。
只不过——
包括顾皇后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曾揭穿她。
顾皇后甚至也没提云峥被禁足的事去刺激她,而其他嫔妃在皇后的威压之下更是规规矩矩,居然谁都没有在席上耍嘴皮子,更别说找茬儿了。
顾皇后宣布开席之后,厨房开始陆陆续续的上菜。
凤鸣宫里的小宴,菜色做的格外精致些。
祁欢今日也十分的克制,只看了看宫人摆在桌角的酒壶,愣是碰都没去碰一下,就老实低调的埋首吃饭。
席上,其他人之间说的也都是些互相恭维的场面话。
然后——
祁欢就听见顾皇后叫她:“欢娘,本宫这里的果酒你不是喜欢么?今日怎的如此乖觉,碰都不碰?是今日的酒水不好吗?”
祁欢脑子里翁的一声,身体整个瞬间僵硬起来。
她能感觉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朝她看过来,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装镇定抬头,然后若无其事的回话:“臣女的酒量浅,而且顾世子离京之前耳提面命的嘱咐叫我在人前收敛些,莫要贪杯出丑。”
祁欢说这话,并非有心。
盛贤妃却是眼神一冷。
因为——
云峥之前为了脱罪,在皇帝面前给出的解释就是饮酒误事。
现在这个跟头栽的,他人一直被关在宁王府,就连自己这个亲生母亲都见不到,她又不能“不明事理”的去皇帝面前闹或者求情……
所以,她便觉得是顾皇后和祁欢一唱一和在内涵她,一口气顶上来,顿时就感觉有些胸闷气短。
顾皇后那里却没看她,只是听了祁欢的话便是哑然失笑。
她冲祁欢招招手:“别听他的,你现在还不归他管。过来,坐到本宫的身边来,本宫又不是外人,若是醉酒便歇在这里也无妨。”
祁欢本还以为她是想到自己空了的酒窖随口一问,这时便豁然开朗——
果然,顾皇后今日叫她进宫,除了告知她顾瞻的具体行踪之外就是为了给她撑腰,敲打盛贤妃母子的!
既然是演戏,那就得演出效果来!
所以,祁欢也是自来熟的半分没有推诿,直接起身走去了主位上。
宫人赶忙在顾皇后身边给她加了一个座位。
可是通常与尊者同席,是要端茶递水服侍对方的。
所以,祁欢跪坐下去,就打算挽袖子给皇后布菜。
然则顾皇后又一次适时按住她的手,面上笑容和煦又宽纵:“不用你做这些,看看喜欢吃什么菜,若是没有合口味的就叫厨房去添置。”
顾皇后在后宫便是权威,她其实并不是个多平易近人的人,以至于所有的嫔妃在她面前都极是规矩本分,拌嘴的事都很少发生。
见她这般关照祁欢,所有人都意外眼热。
这时,也终于有人半真半假的打趣道:“祁大姑娘当真好福气,皇后娘娘这是拿未来弟媳做亲妹妹宠了。”
顾皇后不置可否。
祁欢可不敢恃宠而骄的折腾御膳房,做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赶忙道:“今日的菜色就很好,很合我胃口,不用麻烦了。”
下面的人陆陆续续又恭维了两句。
顾皇后又再说道:“顾瞻和太子的这趟差事可能要办上一阵子才能回京,这段时间你若是在府里呆着无聊就经常进宫来陪陪本宫。”
“是。”祁欢自是应承下来。
这一席午宴吃到最后,盛贤妃的脸上挤都挤不出一丝笑容来了,而杨家那位宁老太太和文妃则是惜字如金,全程没说什么话。
宴席散后,顾皇后又叫人搬了一些提前预备好的补品和珍贵药材,说是叫祁欢带回去给杨氏调养身体的。
祁欢就这样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眼神关注之下,十分高调的又被贾公公亲自送了回去。
杨氏本还提心吊胆,一直担心她在宫里别出什么岔子,看两个丫头抱了满怀的好东西回来……
着是不差钱也见惯了好东西的杨氏都不免咋舌:“不过就是叫你进宫去吃顿饭,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外面立了什么天大的功劳了,怎么还带着赏赐回来了?”
祁欢拿这些东西也拿得心虚。
她一屁股坐下,托腮露出个如丧考妣的表情:“谁说不是呢?皇后娘娘说给她未来的亲家、您老人家补身体的……所谓无功不受禄,这可真是好大一份人情,弄得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在顾瞻面前闹脾气了,现在就开始心虚。”
杨氏听她又胡言乱语起来,就瞪了她一眼。
横竖宫里的赏赐是不能推辞的,她也不多纠结,叫云娘子先收去了厢房。
母女两个坐下来,祁欢大概跟杨氏交代了一下宫里发生的事,不过为了怕她跟着悬心,就刻意隐去了顾瞻去了雁岭关的事,只说是顾皇后借机表明立场,变相警告了盛贤妃,旨在替她撑腰的。
当然——
还有个意外收获,就是文妃那一家子也能顺带受到敲打。
想到文妃,她不可避免就又想到那位杨家老太太宁氏。
于是,就佯装闲聊着问杨氏:“母亲,我今天突然想起个问题,其实我觉得我们母女俩长得是不太像的,人都说外甥像舅,我是不是长得比较像我舅舅?”
她聊做不经意,嬉皮笑脸,问得轻松。
杨氏却很不愿提及自己已故的兄长。
她面上表情瞬时一僵,但又不忍扫女儿的兴。
随后,她勉强定了定神,也还是露出笑容来,看着女儿的脸,认真思索了下道:“你跟你舅舅也不大像,不过你们表兄妹几个里头,你长得最像你外祖母,起码……像了她有五分吧。”
她说着,也起了几分骄傲的情绪,捏了捏女儿的脸颊:“就可惜了,她老人家不长寿,没叫她看见你出生。”
祁欢出生时,不仅她外祖母已经过世,甚至她舅舅也是没见过她便突然暴毙了。
那时候祁欢尚在襁褓中,杨郁庭的死讯就传递进京了。
眼见着杨氏又被勾起了伤心事,表情又落寞下来,祁欢赶紧打哈哈,仍是缠着她问:“那我跟我外祖母比,谁更好看一些?”
杨氏的思绪被她拉跑偏,就又忍俊不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我的女儿更好看。”
这倒不是母亲看孩子的滤镜,是事实!
祁文景再有千般不是——
至少他一副好皮相是无可挑剔,也给祁欢继承了不少优点。
祁欢乐呵呵的又跟杨氏打趣两句,彻底平复了她的心绪,与此同时心中也有了个初步成型的猜测——
宁氏为什么第一眼见她就能精准预判出她的身份来历呢?最直观的就只可能是她的样貌与“故人”相似,相像到能叫宁氏一眼就认定她是某人的后裔。
她一开始以为她可能长的像被他们害死的杨郁庭,却没有想到从杨氏这里套出来的答案居然是她外祖母贾氏!
不过这样一来,一切就更加顺理成章了,毕竟当初做主带全家迁徙来京的就是贾氏!
从而推论——
杨郁庭被害,应该也不是他入官场之后跟杨成廉结的仇,两家人的过节和仇怨应该可以追溯到更久远以前,是从贾氏夫妻还在世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只是杨郁庭比较倒霉,刚刚在仕途上崭露头角就被人追究干掉了!
可是她外祖母已经不在了,这个所谓的旧仇究竟是什么还是只有杨氏才有可能会知道!
祁欢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暂时罢休。
又隔一日,初九那天下午,她又叫了卫风过来:“你们世子爷离京之前说会替我准备去右都御史府贺寿的贺礼,这份礼物我明日要用,你替我回国公府确认一下,叫他们务必准备好。”
“是。”卫风应诺,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准备好了小的给您拿过来吗?”
“别!”祁欢连忙拒绝,“就放在国公府就好,你别声张,这事儿不能叫我母亲知道,明日我出门再过去取就好。”
卫风走后,正在屋里给她收拾整理箱笼的星罗就面有忧色的凑过来:“那位杨家老太太小姐前天不是在宫里已经见着了吗?那明天的杨府还有必要再去吗?”
“上回当着皇后娘娘和宫里贵人们的面,我都没能多看她两眼,估计她也没好意思好生认识一下我。”祁欢笑道,眉目之间光影璀璨,透着明显的几分狡黠,“所以我必须得再去她面前晃一圈啊,好让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我。”
叫那个老太太记得她?那又能有什么用?
星罗明显觉得她这表情贼兮兮的,很有点算计人的意味在里头,可具体的又看不透,就只能压下好奇心,不再多问。
顾瞻办事还是靠谱的,卫风以最快的速度确定了消息回来,说那边礼物早就准备好了。
祁欢放下心来,当天晚上早早便上床睡了,养精蓄锐。
次日早饭过后,她借口要出去买东西又糊弄了杨氏一回。
杨氏对她基本还是放心的,嘱咐她多带几个护卫早去早回,并没有过分干涉。
然则——
出门之前祁欢却被祁元辰缠上了,那小子又抽风的闹起来,软硬不吃非要跟着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