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峰连绵起伏，犹如巨龙蜿蜒盘旋。
绿色的草地上却开始蔓延黑色雾气，很快，在剑尖所指之处出现一个裂缝，一眨眼，一道黑色身影出现。
燕红提首先看向了始晏真人所在之处。
他身着青色归元殿弟子服，手拿折扇，腰间是一把绿色短剑，身材挺秀高颀，微微侧身，面目模糊在蒸腾而起的光蕴中。
在上界，一直以来始晏真人都是须发皆白，如今一见之下，好似有了回春之术，乍一看上去比她还要年轻，竟有些不适应。
但这不适应中，又有些熟悉。
“始晏……”她不自禁出声道。
男子高束发冠，面上噙着一丝笑意，缓缓向她看过来。
那金色的发冠瞬间让她想到了帝景真人，以前不觉得，现在看起来，帝景真人的行为举止和始晏真人好像啊！
识海中立马警醒，一切错觉消失了。
“师祖。”她一怂，恭敬行礼。
“免礼。”一股轻柔的力道将她扶起。
等了片刻，始晏真人并未说话，她只好先开口，“弟子接下来将会去魔界一段时日，师祖不好同去，不如将您送回。”
自寻仙镇一见，始晏真人就再也没有离开，她哪怕在地底，也能感知他的存在，风霜雨露，他就在这里等着她出关。
她知道始晏真人是个爱热闹的性格，却宁愿在这荒郊野岭待上这么多年，实在令她难以心安。
对她这么重视，是不是在前面又挖了很大的坑啊？！
“你要将我送回哪里？”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不悦。
送哪里？
是啊，送合欢宗还是归元殿？着实有些为难。
她低头沉默下来。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始晏真人转身道。
这一句犹如五雷轰顶，燕红提立马觉得他这是在监督自己能不能舍生忘死地完成任务。
“这倒也不必，魔界会对灵体造成损伤。师祖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要以弟子为念。”她小心翼翼道。
始晏真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叹口气，“我都已经死了，你为何说话的时候还对我这样小心翼翼，我甚至都打不过你……”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燕红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面对师祖时会有一股心虚劲儿，她怂怂地道，“没有，您死了，不，您仙逝了，也是师祖，弟子怎敢对您不敬。”
若是帝景真人看到她此等模样应该极为欣慰，她默默想。
尊师重道，牢记心间。
她能这么怂，应当还是当初在秘境之中一脚踢飞了师祖的尸骨之故。而且那些储物袋，储物戒都被她占为己有，对师祖的亏欠根本数不清。
“你呀！”始晏真人的身影随着这声无奈的叹息消失，绿色短剑悬在半空，“我将残念寄在剑中，不会受伤。”
没有什么好说，燕红提认命地将短剑招在腰间。
她御风而起，似一道流星划过天际，直奔魔界。
云海淼淼，掩住她身形，周围一片寂静，倒让她有些不适应。
难道是刚才的事令始晏真人生气了，一向话多的他忽然就不说话了。
“师祖，您的佩剑为何叫做碧落？”她清清嗓子，扯个话头。
“想叫就叫了。”始晏真人回答。
“难道是出自上穷碧落下黄泉之语？”她再接再厉。
应当是和那只雀鸟有关吧？一想到这里她更心虚了，本来能延续始晏真人心爱之人的木爻结也被她所用，的确心虚的厉害。
静寂一片，呼吸间已经又行出几百里。
正当她以为始晏真人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闷声道，“是师父所赠。”
“这把剑一定很厉害。”她急忙恭维。
“你为何如此怕我？在这拖延时间只是为了阿谀奉承？”
“我哪里拖延时间了？”她嘴硬道。
“以你如今的修为，这种速度未免太慢了些。”他淡淡道。
“弟子刚出关，难免有些吃力，既然您嫌慢，那么就依您所言。”燕红提轻声道。
这一次，她身形极快，一瞬就是千里。
二人不再言语，她到魔界的第一站，自然是琼龙雪山。
她没有显出身影，在族内随便走了走，这位新任的琼龙族长虽然年轻，但做事井井有条，整个琼龙族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走进内院，便看到一位年轻人正在执笔在书简上书写着什么，他五官深邃，气质偏冷，但依旧和龙照长得神似。
他是龙墨第十七子，她初次来到琼龙族时就见过他，那时他就是十四五岁模样。
随着长大，他的眉眼越发像龙照。
可惜，斯人已逝。
她转身，身形一闪，瞬时来到一处小小的山丘旁，两道墓碑错落而立，是龙照和棂儿的衣冠冢。
不时有风卷起地上雪粒，她神情悲伤肃穆，静立在墓前，“他们说，龙照当时是为了去探查无月谷的情形，棂儿则因为寻他而出了琼龙族。”
始晏真人的虚影与她并肩而立，“难道你在怪自己吗？依照龙熙的绝情，即使他们都在琼龙族，亦必死无疑。”
她神色黯然。
龙照和棂儿都将族人放在心上，那样的情况下，他们肯定会选择保全族人。
她的目光放远，在琼龙雪山的另一侧，是再次封闭的雪髓洞，里面那修炼了千年的幽魂再也不会归来。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
又是几个月过去。
燕红提在谴神国都城已经住了许久。
她如今住的地方依旧是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中。
只有这样，她散发出的吞噬之力才能尽可能少地去威胁到别人。
雪怀远每过三天就会带来一批魔族人来供她吞噬魔力。
这些人都处在昏迷之中，三日后，这些人又会被带出去，雪怀远就又带一批新人过来。
但偶尔，也有一两个特殊体质的人会提前苏醒。
就像现在。
漆黑的密室中，一位年轻的魔族女子醒过来，她身着烛照族服饰，红色的鲛姣锦会在暗夜中发出光华，令她十分醒目。
这衣衫材质特殊，她能提前醒来也无可厚非。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姑娘清脆的嗓音在密室中回荡，望着眼前模糊的黑影几乎哭喊道。
“放心，你会没事的。”燕红提柔声道。
“你的声音……”女子似有所悟，“你是女魔燕红提！”
名字被这样轻易的猜出来燕红提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你，你这个女魔头！”
女子神情激动，大概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神情激动，口无遮拦地破口大骂，“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编造谎言想要吞噬力量。我宁愿死，也不会把修为给你的。”
说着，竟将手掌对准丹田就要拍下去。
一道青色人影挡住她的动作，令她动弹不得。
女子恼怒至极，仰面看过去，却看到一张带着笑意的清俊脸庞。
他高束发冠，眼角有一颗泪痣，令他的目光温柔缱绻，右手拿着一把水蓝色折扇轻抵在她手掌处，令人生不出反抗之心。
“哇……”女子竟失声痛哭起来。
燕红提听到她的哭声，心中却毫无波澜，她很想共情安慰她一番，无奈，她的情绪也在崩溃的边缘，已经无暇顾及他人的喜怒哀乐。
她重新闭上眼睛，控制着吞噬之力，将吸收进来的力量开始炼化，形成更精纯的魔力储存在她的五四肢百骸之中。
“你不会死的。”始晏真人安慰道。
“呜呜……”姑娘泪眼汪汪，“都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了，你不要再骗我了。这里全都是尸体，我又怎么活得成？”
始晏真人看着满密室的“尸体”，也没有解释什么，反而道，“你出自烛照族，有没有去过烛照湖？”
“没有，呜呜……”
“你为什么没有去过呢？风景很美的。”始晏真人站起身，手摇折扇，一派玉树临风模样。
姑娘哭得更厉害了，“你是要带我去吗，呜呜呜……”
哭声越发凄切，始晏真人也很无奈，“你我素昧平生，我为什么要带你去呢？你自己可以去。”
“我不要，不要去，我不要死……”姑娘哭成了泪人。
“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都已经这副情景了，你又何必骗我？”姑娘抬起脸来，梨花带雨，好不娇媚。
“我没有骗你，姑娘稍安勿躁，再有半日的时间，就会有人带你们出去了。不过在那之前，得把这些记忆封印才行。”试始晏真人丝毫不受她的影响，依旧以耐心且温柔的语调解释着。
前几次有这样的情况，燕红提封印了那些人的记忆，今日应当不会例外。
但他感觉出燕红提的情绪越发不稳，力量带来的反噬终有一日会令她神志全无。
“若是能活着出去，定不忘公子大恩大德，哪怕以身相许……”姑娘见状，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试图去抓住始晏真人的袍角，自然而然的落了空。
“聒噪！”黑色气流闪过，姑娘重新昏倒在地。
燕红提已经炼化完毕，黑色气流化作一道丝线钻入姑娘识海之中。
与前几次不同，这次她将姑娘苏醒后的这段记忆抽取出来，形成一个小的记忆球，在半空发出轻柔洁白的光晕。
“你要抹去她的记忆？”始晏真人一惊。
要知道，抹去一个人的记忆，很容易令人识海崩溃。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被封印住的记忆就会开启，对于雪怀远并非好事。”这些人都是雪怀远弄来的，若有朝一日被发现，他这个国主恐怕会激起民怨。
“魔族人识海更为脆弱，你不能这样做。”始晏真人劝阻。
“但是封印住记忆对于修炼者而言一样是极大的隐患。”她手指轻抚在记忆球上，在这位烛照族姑娘眼中，她掩藏在黑暗中，而始晏真人的面容清清楚楚刻在这姑娘记忆中。
“只是暂时封印住而已，事成之后，你就不会是他们眼中的女魔，他们会了解真相的。”
“了解真相？！”燕红提心中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什么真相？我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将一座城的人都杀害了，这就是真相，他们说我是女魔，并无任何不妥。”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情绪失控了，放过她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竟激起了燕红提更多的愤怒，一只手直接向着他抓过来，情绪崩溃之下，她甚至忘了不可能抓住一缕残念。
可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她却抓住了他的一侧肩膀。
触感柔软又坚实，甚至还带着些许温度。
这个认知令她恢复些许冷静，“我能碰到你了？”
始晏真人也很惊异，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折扇轻摇，吹动他的发丝，“恭喜你的修为又进一步。”
以虚凝实，她的力量已然登峰造极。
她望着他面上的喜悦，颓然收回手 ，他立马又恢复了原本的状态，面上依旧带着笑意。
燕红提的心中却升起更多的恼怒，他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开心呢？她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也意味着她的死期将至。
可她又为了什么要做这一切？
她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不在乎能否获得圆满，难道真的为了其他人牺牲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还差点什么，隐约的摸到了边缘，却始终无法剥开迷雾。
一直以来有一只命运之手在推着她向前走，明明知道一切不合理，她还是任由这股力量前行。
她为什么要受命运的摆布？
不甘心。
想到此处，她的胸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眼前记忆的光球依旧有柔和的光晕，她喃喃自语，“为什么一定要封印记忆呢？”
她看向始晏真人，将光球抓在手中，慢慢用力，似乎真的在等他的解释。
“燕红提，你不能这样做。”始晏真人这次笑不出来了，面容冷峻威严。
“我为何不能这样做呢？我已经是个女魔头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她愣愣的看着光影里面闪过始晏真人的面容。
他笑意盈盈，一双含情目，看起人来总是分外情深。
她的手越握越紧。
嗤……
猝不及防之下她的手腕被击中，迫使她放出光球。
一闪之后，光球安然回到姑娘识海之中。
始晏真人最终出手封印住烛照族姑娘的这段记忆。
此刻他全身都在防备着燕红提的突然反击，以他如今的力量，甚至招架不住她的一掌之力。
可是眼燕红提没有，直到他做完这一切，也只是默默盯着被击中的手腕发呆。
始晏真人捏紧扇柄，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不得不这样做。”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对不起。”始晏真人只能如此说道。她本性善良，若是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这姑娘，她必定后悔万分。
“为什么，我的心会更痛呢？”她茫然不解的望着手腕。
她经受过的痛苦很多，也习惯了身体上的疼痛，但是这一次，她竟然体会到了不一样的痛。
胸口处是痛的，就像被无数的丝线缠绕着，慢慢攥紧，勒出血来。
明明只是伤在了手腕呐！
“为什么我的心会更痛呢？”她抬眼望向始晏真人。
她茫然无措的像一个懵懂的孩子，想在他口中听到一个合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