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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老大本仗着自己知悉当年宫中旧事,据此前迹象,自以为那孙厨子与叶尚道因了当年恩怨,在这废园中自相火并;更听了那《千里寻郎》的调子,料定是孙厨子得手,而从那身影上更加确信对方便是那孙厨子无疑。却全不知竟是中了叶尚道的诡计,一惊之下被叶尚道突袭得手,刚一出手便身负重伤,当此时刻,三人自是凶险非常了。

敖胖子扶起受伤的佟老大退后几步,与走上前的胡跌儿并肩而立。佟老大挣开敖胖子扶持的两手,站定身子,小声道:“我还能行,今日这事都是怪我了,今日若让这叶尚道脱身,那追杀魏逆余党的大事便更难进行,我真正是千古罪人了。”

“佟老大,你莫要如此自责,今日你我便拼了这条性命,定不让这大恶走脱,我就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他不也是个人么。”敖胖子撇着那不远处的身影,念念道。

“我先来。”随着这三个字出口,两人身侧的胡跌儿忽地朝那树下站立的身影抢身冲去。

“胡兄弟,小心。“佟老大想不到胡跌儿竟不顾危险一人单挑叶尚道,急切之下,心胸中气血上涌,又吐出一口血来。

那树下站立之人正是这废园的主人叶尚道。

这叶尚道原是被自己当年的“伴当“孙厨子使药麻倒,却又如何气定神闲的站在这里。这话还要从这两人的多年恩怨说起。

且说那孙增寿刚入宫时,因生的弱小,便受尽欺辱。后来,偶遇同是入宫不久的叶尚道,两人同命相连,便结为“伴当“,相依伴着在那深宫中过活。

孙增寿自小少人疼爱,加上心思内向寡于言辞,自小也只是一个人孤独无依地长大,自从与这叶尚道结为“伴当”,一门心思便全都放在了叶尚道身上,这叶尚道对他的点滴好处都被孙增寿记在心里,久而久之竟生出畸恋之情,加上大内深宫人情凉薄,这感情竟日益加深,终至难以自拔。

叶尚道与孙增寿不同,他心思远大,想着寻到机会出人头地。与孙增寿结为“伴当”也只是排遣一时寂寞罢了。

终于一日,叶尚道凭借自己的聪明灵巧和一副年轻俊朗的面容得到了魏忠贤的赏识。那时,魏忠贤还不是日后的九千岁,只不过是个有些权势的大太监而已,但叶尚道已看出魏忠贤的手段不俗,便死心跟着魏忠贤做事,终于等到魏氏得到天启皇帝的信任,一朝得道升天,叶尚道便也借机得势,入职东厂,更成为东厂千户,成了那宫中的头面人物。

自此,叶尚道便很少再与孙增寿往来,深宫如海,两人久不见面,即是偶有一面,叶尚道也是托辞在九千岁跟前事情繁忙,无暇它顾。孙增寿嘴上也不埋怨,只是心里却是日日盼念着,盼念到最后,终是个镜花水月。久之,那心底的爱念便渐渐转化为恨意,时间越久,那恨意便越浓,只是在那深宫之中只是孤独一人,那恨意便也只是深藏在心底,从不曾与他人言说。

叶尚道权势渐大,却也没有完全忘记孙增寿,便借着手中的权力把自己那当年的“伴当”提调到御膳房做了帮下,并托人传话过去,说这孙增寿是自己的人,让御膳房的太监好好照顾。孙增寿进到御膳房,时候不久,便对一门技艺生了兴趣,便是那御膳房师傅的一手精妙刀法。孙增寿想学,那御膳房师傅也乐得在叶尚道跟前讨个人情,便悉心教授,孙增寿也是着心学习,不到一年,那切割削片,剥砍斩剁的手艺便日渐精熟,加上心无旁骛,时日渐久,这门手艺竟被他吃得深透,成了那御膳房中使刀的第一流好手。叶尚道听在耳中也自高兴,竟生出心思,让孙增寿去那关押重犯的诏狱中,使自己的一手绝妙刀法来用在囚犯身上。

孙增寿接了叶尚道的授命,只当是叶尚道不忘当年的情份,凡事想着他,心底里在那爱念和恨意之中便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爱意更深了些,那恨意也更深了些。

不管如何,对于叶尚道的差遣,孙增寿却是从不违逆。真正亲身去做那鞥脏的活计,却也并没有让孙增寿感觉多么艰难,每次只把那些囚犯当做那案板上的鱼肉对待,出手动刀,竟也没有丝毫颤抖畏惧。那颗在深宫中禁闭多年的孤寂之心,已经渐渐的生硬如铁,寒冷如冰,对待自己都如风中败絮,毫不珍惜,待之旁人更是说不上丝毫怜悯痛惜。

只有那一次,面对那个如初开花蕾般的方宫娥时,孙增寿的手有些颤抖,心底有些异样,如此女儿就要在自己的手里分离成一副皮囊和一堆血肉,孙增寿的心禁不住寒颤了一下,但那方宫娥的眼神却触动了孙增寿心底的自卑,念想着,自己日夜盼念的小叶却喜欢上了这个美貌宫娥,并着意要与她结为“对食”,心下便生出一阵酸楚的妒意、恨意,再看那一副俊俏的样貌,便更是只有憎恨,终于还是抬起了自己手中的刀。

第一刀割下去的那刻,孙增寿却有仿如割在自己身上的疼痛,那疼痛一直钻入心里,那双狠狠盯着自己的美目与那一刻的疼痛都是终生难忘,与那疼痛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仿佛自己有生以来所受的一切委屈折辱都要在这副美丽皮囊上讨回,那一次的活计便是在这疼痛和快感的夹杂中完成的。也是从那一次起,孙增寿再也不接受叶尚道的此类差遣。叶尚道虽是心中不快,却也念着当年“伴当”的情份,没有为难孙增寿。如此,两人便又是几年不见。

直至九千岁魏忠贤获罪自裁,叶尚道知道罪责难逃,便带上身边两个多年死党计划潜逃出宫,临走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伴当”孙增寿,想着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便托人联系,一并出逃。孙增寿得了这消息,多年里深埋在心底的爱恨重又倒翻上来,诸多滋味杂陈,一时悲喜交加。

说喜:自己一生长在深宫大内,孤苦过活,心里唯有对这早年的“伴当”用情至深,如今,“伴当”出逃,不忘带上自己,或许便是重续当年的“伴当”之情,那就不枉自己十年,二十年的日夜盼念,也不枉自己两手沾满了无数无辜惨死者的鲜血,即是死后下地狱,受酷刑,自己若能和那心中的“小叶”常伴终老,便也不悔了;说是悲:自己心里实在隐隐地知道,那叶尚道终归不是当年的“小叶”了,他叫自己一并出逃,多半是为了多个可靠人手罢了,在那多年来的盼念中,孙增寿已经知道自己的“小叶”早已不在了,自己心里的一丝愿望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最终,孙增寿还是决定追随叶尚道出逃。

也就在那一刻,孙增寿心下便模糊有了一个想法,一个自己还不确定的想法。

孙增寿跟着叶尚道,随行的还有任老幺、铁鸿一并四人在魏逆初获罪发往凤阳时便逃出宫去,藏匿在叶尚道早年在晋南城隐秘置备下的一处庭院中。四人住下后,除却买些必用之物,便少与外边往来,如此,过了一年。

叶尚道带出了孙增寿,却也正如孙增寿所想,只因心里知道他对自己一片忠心,以防万一出事,能多有一个帮手,并非念着往日的“伴当”之情。由此,在晋南落脚后,只把孙增寿安置在前院里。任老幺、铁鸿虽也住在前院,却可以往来前后,随时面见叶尚道,唯有孙增寿,便只是每日里于厨房为几人做饭。落脚几个月,也没得叶尚道召见。孙增寿对此,仿佛也不是十分在意。

在那不十分在意的表象下,那个心底里模糊的想法却渐渐清晰,渐渐确定,那就是借机要与这个自己一生钟爱,却又一生深恨的人来个了结。

当日,孙增寿终于得了后院的来信儿,让他晚些时候去后院面见叶尚道。这是来到此地一年间,叶尚道第一次召见他。孙增寿便心下决定,就在当晚动手,想到此,便再不犹豫,将身藏的迷药找出,撒入汤中。那小锅巴闻到香味,并不曾多想半分,便自盛了一碗喝下;任老幺心里有事,却没有喝,不久也一个人出去了;那铁鸿早些时候出去,匆匆回来一趟,又是匆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正是个做事的大好时机。便是两人相伴回来了,坏了自己的事情,便算自己运道不好罢了,不等了,等得太久了。

孙增寿看着小锅巴吃下面汤,又耐心等待着,等着小锅巴被麻倒。

孙增寿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小锅巴走去,念念道:“你却是个冤枉,本不想要你性命,只是这麻药藏的年头久了,药力便不好掌握,我还要与那小叶说些旧事,你若是半途醒来却是碍事,说不得,总是不能留你了,你便去那阎王殿上告我吧,让那阎王快些招我过去,便是打在十八层地狱里,我也不愿你。”嘴里念叨着,便一步步走过去,俯下身子,伸出两手,死死掐住小锅巴的脖子,直至小锅巴气绝。为了遮人耳目,孙厨子将小锅巴的尸体抱到那间平素少有人去的厢房中,念起小锅巴平时的辛苦,又将自己的被子抱过来,给小锅巴盖上。

料理完小锅巴,便不再多等。点燃锅灶,又把那汤面温热了,里面加了两个煮蛋,使大碗盛了,食盒提了,朝后院走去。

那叶尚道近来夜夜惊梦,知道自己一生作孽太多,当年行事时不曾多想,如今渐渐年老,于这清净之中便念想起当年的旧事,忆起越多,心下便越是难安,便越是恐慌,也越是烦闷。那烦闷心绪抑压在心中,久久不能排解,忽一日,想起这个旧相识孙厨子,便想着叫到近前来说些往事,排解心中烦闷。不想这却给了孙厨子一个天赐的好时机,来了结两人多年的恩怨纠葛。

孙增寿一番细数当年,叶尚道也毫不提防地喝下了那碗下了麻药的面汤,原本是一切都如那孙增寿所想,他把早准备好的剥皮剔骨的大小刀具都已经一一铺陈开来,那叶尚道的一生强横便也要在自己当年“伴当”的刀下变作一副臭皮囊和一堆血肉烂骨了。

孙增寿一把把地摆弄细看那些自己收藏如宝贝般的刀子,心里又想起那些在这些刀子下面丢掉性命的冤魂,又想起了那个方宫娥,抬头看了看动弹不得的叶尚道,心里便打定了主意,暗道:“小叶,你如此下场却是真正地不冤,你我害死多少无辜之人,我两个便一起下那十八层地狱去吧。”

心想至此,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大气,念念道:“孙增寿,你心里慌乱什么,你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么,莫要慌乱,你只是像当年那般一步步地慢慢动作罢了,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就是对待小叶,也没有分别呀,对了,他不是小叶,他是狠毒寡恩的叶尚道,是跟你结了‘伴当’,又狠心舍你而去,让你一个人在那吃人的深宫大内孤零零受苦的叶尚道,你还下不去手么?”想到此,心里的慌乱便平复了些,忽地想起那早年在宫里听过的戏文,有几句是自己最入心的,便开口唱了起来。

唱过之后,借着月光看那歪躺着身子的叶尚道,心里的慌乱便慢慢平复下来,从布囊中挑出一把短柄小刀,朝叶尚道步步行去,直走到面前,看那叶尚道满脸凄苦地看着自己,心中忽地一阵不忍,但迅疾把那不忍强压下去,伸出手来,去解那叶尚道上衣的丝绦,心里慌乱,嘴里故作轻松,念念道:“小叶,小叶,当年我也曾给你宽衣解带,你可还记得么?”

“我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叶尚道哑着嗓子说,“我还记得很多事情呢,我们再多说些,你先不忙动手,我还有话与你说。”

“有话与我说么?晚了,当年我白日黑夜地等你来说话,等得心冷,你自忙你的,早把我忘得干净,现下想起与我说话么,却是晚了,我们有话便去那阎王殿上说吧。”

嘴里说着,已经将那长衫的丝绦解开,掀开两边,又解开贴身短衣的衣带,便露出叶尚道那一副干瘦的身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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