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鸡鸣声在丑时响起,秦苓君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张阳泉的脸。
两人脸对着脸,只隔着几寸距离。
屋中有些冷,秦苓君目光扫向屋角,发现火盆熄了,窗户被吹开一条缝隙,冷风不断的吹灌进来。
她静静望着张阳泉,回想起这一年来的点滴,心中不胜唏嘘。
谁能想到,一年前妹妹捉回山寨的一个“细作”,竟会带着大家走到这一步,又成为自己的丈夫?
直到第二道鸡鸣声响起,她才收紧思绪,轻手轻脚地坐起身。
现在才卯时不到,秦苓君因为要负责士卒们晨训,所以一向起的早。她睡在内侧,从张阳泉身边翻过去时,非常小心,生怕把他压醒。
下床后,她从衣柜中取出衣物,窸窸窣窣的穿着衣服,忽然,身后响起张阳泉的声音。
“夫人,天气冷,多穿点。”
秦苓君转头看去,见他全身都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望着自己,忍不住笑道:“起来活动一下就不冷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晨训?”
张阳泉迟疑了一下,道:“今天恐怕不行,卞元亨、杜遵道还有其他使节都等着我呢,昨天他们不好开口,今天定会来找我!”
秦苓君一边拉紧腰绫,一边说:“他们都是为火药而来吧?”
张阳泉点头道:“除了杜遵道外,应该都是。”
秦苓君道:“其余人比较容易拒绝,卞元亨那边你准备怎么说?若是你不好开口,可以让他来军营,我和他说。”
张阳泉笑了笑,道:“总不能一直让你唱黑脸吧?他既是代表张士诚而来,我不会顾念旧情,你不必担心。”
秦苓君披上大氅,将系带打了个结,道:“那便好。今日是预备军的训练日子,你有时间也过来一趟,鼓舞一下士气!”
张阳泉笑道:“谨遵夫人之命!”
秦苓君微微一笑,走到柜边,把张阳泉今日要穿的衣服取出,整齐的叠放在桌上,然后才离开寝房。
张阳泉在床上又躺了半个时辰,方才起身,穿衣服时,门外忽然走进两名美貌婢女,齐齐上前伺候他穿衣。
张阳泉奇道:“你们从哪儿来的,怎么之前没见过你们?”
一名婢女低着头道:“奴家叫小碧,本是镇南王府的优伶,王府被查抄时,是夫人救下了我们!”
张阳泉微微一愣,道:“为何之前未在府中见过伱们?”
另一名叫小玉的婢女道:“以前夫人一直让我们住在山寨中,昨天才让我们跟着婚队回到府中。”
张阳泉点了点头,秦苓君可能是觉得以前并非主母,不好名正言顺的操持后宅,所以直等大婚后,才安排她们住进府邸。
“你们去帮我打点热水过来,穿衣服不用你们伺候。”他摆摆手。
少顷,二婢打来热水,张阳泉洗过脸,用过早食,乘坐马车朝总管府去了。
书桌上已经堆了一小叠需要他批注的公文,刚打来第一份公文时,亲卫来报,李二求见。
张阳泉命请入内,只见李二昂首阔步而入,脸上容光焕发,竟是前所未有的神情,不由笑道:“李将军可有什么好事?”
李二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亲卫又来报,杜遵道求见。
张阳泉看向李二,后者迟疑了一下,道:“属下的事不急,总管可以先见杜先生。”
张阳泉点点头,教亲卫引杜遵道进来。
脚步声很快在门外响起,不疾不徐,还带着一种韵律,光听脚步声,张阳泉便能感受到杜遵道的心情。
从容不迫,志在必得。
莫非他已经见过杨荥,劝说她同意带韩林儿离开?还是说对方有十足把握,可以劝说自己?
思索间,杜遵道已跟着亲卫进来了,他朝张阳泉拱了拱手,道:“在下杜遵道,拜见张总管。”转头又向李二点了点头。
张阳泉起身回了一礼,然后坐回案后,示意杜遵道坐下说话。
杜遵道却没有落座,微笑道:“在下知道张总管今日一定很忙,就不多打扰了,只说几句话便走。”
张阳泉抬手道:“杜先生有话但讲不妨。”
杜遵道凝视着张阳泉,道:“在下希望带杨荥夫人和韩林儿一起离开江都,前往安丰,还请张总管许可!”
张阳泉神色不变,道:“可以,不过需获得他们同意。”
杜遵道欣然道:“那就太好了,多谢张总管成全,在下告退。”
李二一抬手,道:“等会,你没听明白我家总管意思吗?这事需要杨荥母子同意!”
杜遵道笑道:“在下自然听明白了,其实昨日在婚宴礼上,在下已见过杨荥夫人,她也答应和我去安丰!”
李二吃惊道:“这不可能!”
杜遵道看了他一眼,道:“李兄若是不信,可以当面询问杨荥夫人!”
李二怔住了。
张阳泉目光微闪,忽然道:“猴子也答应了吗?”
杜遵道愣了一下,道:“此事与候百四将军无关吧?”
张阳泉淡淡道:“谁说无关了,杨荥如今是他妻子,韩林儿是他义子,他自然有权过问此事!”
“可总管刚才说……”
张阳泉截断道:“我说需得他们同意,这个‘他们’自然包括候百四!”
杜遵道心中一沉,本以为说服杨荥,这件事就十拿九稳,不想张阳泉竟如此强硬。
好在他原本就打算说服张阳泉,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摊开折扇,悠悠道:“张总管可知江都即将有大难否?”
张阳泉暗暗好笑,知道他要开始劝说自己了,朝椅背上一靠,道:“杜先生说的大难,是指徐州元军吧?”
杜遵道朗声道:“张总管一语中的,徐州集结四十多万元军,想必一直很让张总管烦心吧?”
张阳泉道:“杜先生有话还请明言!”
杜遵道道:“元军在徐州集结四十多万大军,其目的不外乎想一战而震慑天下。这次集结的全是元军精锐之师,仅凭高邮、江都兵马,恐难以与之抵挡!这一点,张总管应该最明白!”
张阳泉平静道:“不知杜先生有何高见?”
杜遵道见他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决心试探一下:“据我所知,这次元军打算兵分五路,大举南下,不知张总管可知晓?”
张阳泉点头嗯了一声,道:“脱脱将大军分为前路军、中军、左路军、右路军和后军,我已探知!”
“那总管可知五路军统帅都是什么人?”
张阳泉慢慢道:“除脱脱自领中军外,左路军统帅是西宁王。前路军统帅是荆王。右路军统帅是察罕帖木儿,后路军统帅是枢密院事雪雪。”
杜遵道心中疑虑更甚,道:“那贵军有把握击退他们吗?”
张阳泉耸耸肩,道:“也谈不上把握,打打看吧!”
杜遵道露出诧异之色,他一直以为张阳泉是个深谋远虑之人,不然也不会在打下江都后,拱手将高邮让给张士诚,倚做屏障。
然而通过此时交谈来看,对方说什么“打打看吧”,分明是不把元兵放在眼里,视之如草芥。
莫非这是他故意表现出的假象?可目的是什么,杜遵道心中惊疑不定。
沉默良久后,他沉声道:“就算张总管对江都军充满信心,但敌人毕竟数量众多,若有人能帮助牵制一部分元兵,想必你们也能轻松许多!”
张阳泉微笑道:“你指的是贵军吧?”
杜遵道看了李二一眼,心想:“定是傅友德把自家情况告诉了李二,李二又告诉张阳泉。”
朗声道:“张总管知道就好,只要我军迎立小明王,就会立刻北伐。到时元廷必然分兵,贵军压力就会小上很多!”
“我军自能对付元军,不必贵军插手!”张阳泉挥了挥手。
杜遵道紧紧审视着张阳泉表情,想要判断他是狂妄自大还是成竹在胸,然而对方表情平静如水,令他看不真切。
不对,狂妄之人不可能如此冷静,他莫非真有击败脱脱、察罕、董抟霄等人的把握?
“总管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多考虑一下江都百姓吧?倘若城破,全城百姓都要遭难!”他换了一种方式劝说。
张阳泉还是摆手:“不必多言,此事除非候百四答应,不然你们别想带走杨荥母子。来人,帮我送送杜先生!”
杜遵道暗叹一口气,只好跟着一名亲卫离开。
李二见杜遵道离开后,张阳泉双眉皱得很紧,便没有急着提傅友德的事,小心翼翼地问:“总管,你是在为猴子的事烦恼吗?”
张阳泉摆摆手,沉吟道:“不是,呃……李将军,你立刻赶上杜遵道,无论和他说什么,务必拖住他一个时辰。”
李二没有多问原因,拱手道:“是!”领命去了。
张阳泉又命人把秦苓君喊了过来,将刚才与杜遵道的谈话简单与她说了。
秦苓君蹙眉道:“如果杨荥真要离开,让她走便是。杜遵道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倘若刘福通北伐,对我们确实有利!”
张阳泉目光灼灼道:“夫人,我并不怕元军,准确来说,我一直在等着脱脱南下。这是改变天下格局的一战,我有把握战胜元军!”
秦苓君微笑道:“你不必多解释,难道我还不信你吗?”
张阳泉精神一振,道:“刘福通北伐,会影响到我一直以来的准备,所以不能让杨荥母子这时候去安丰!”
秦苓君沉吟道:“以猴子与杨荥的关系,若是杨荥坚持要走,猴子估计挡不住,你想让我去劝阻杨荥?”
张阳泉沉声道:“刚才与杜遵道交谈后,我大概猜到他是怎么劝说杨荥的了。依我判断,杨荥同意去安丰,有两种可能!”
秦苓君道:“哪两种?”
“第一,是为了保护猴子、韩林儿、甚至包括我们,没有私心。这种情况最好解决,只需告诉她我军有把握击败元军,她应该能回心转意!”
秦苓君心中想的也是这种可能,点点头,问:“第二种呢?”
张阳泉叹了口气,道:“她可能在与杜遵道交谈时,被勾起心中的野心和权欲,想要让自己儿子成为皇帝!”
秦苓君眼角间多了丝煞气,道:“她若有此念头,无论咱们怎么劝说,都不会有用,只能采取强制手段了!”
张阳泉道:“正是如此,所以需要你先判断出她的想法,视情况而处理。”
“我这就去杨府。”秦苓君点点头,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