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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悠悠而去,偶有船只来往,毕竟不及夜里热闹,那河岸上歌楼舞馆,也要晏了才开门,倒是茶社饭店早早就有袅袅烟火气飘出来。一阵细雨后,罗家的马车堪堪抵达玉棠院,罗天弈从车里下来,踩着湿腻的残花落叶进去。

他今日是赴私宴,也只穿了套深青色窄袖罗袍,苏绣织金花登鹊图,很随意又贵气洋溢,十足富家公子哥儿的派头,袁子凛迎出来道:“这雨下得不是时候,还怕少府君不来了。”这人也依旧一身简便,只不过作为东主,衣饰比之昨日讲究庄重了些。

两人进了院内一栋双层小楼,上了楼上雅房。这玉棠院在秦淮河附近,阁楼上推窗望去,一面可见河流船舫,一面望远了是应天府大道,往下望又是满院海棠。

雅房里锦席绣屏,两人在席上坐了,只见房里茶几花台,有文松盆景奇石雅玩,也有茶瓿茗盘陶壶瓷杯,罗列着多样风雅器具,席下花厅里一只琴台,摆着文琴一张,玉棠院的小当家香鸾姐过来见过礼,便在琴台边坐下。又有四五个婢女端了瓜果点心上来,一个茶博士进来煮茗。

香鸾姐稍调了下琴,给他们弹了一曲,两个婢女又把煮好的香茗奉上。

袁子凛道:“昨日匆忙,叨扰了少府君,今日少府君赏脸,子凛先以薄茶清音为敬。”

罗天弈向来逢场作戏,茶来吃茶,酒来饮酒,也不似他这般客套,端起茶杯便啜了一口。婢女给他们盛好点心,只留了煮茶服侍的便退出去了,香鸾姐又弹了一曲,来到席前奉了两巡茶,袁子凛吃了两杯,对她道:“你这顾渚的茶虽是上等,却不是今年的新茶,倒拿来浊我二人的口。”

香鸾姐陪笑道:“今年茶贵,顾渚的茶卖得却少,院里也买了十来斤春茶,只是味道比去年的粗淡,反倒不敢拿来奉敬二位大人。”

袁子凛又道:“罢了。唤小班子来唱曲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香鸾姐告退出去,一会几个吹拉弹唱的进来,在花厅里奏乐唱起了曲子。

罗天弈听着曲,啜了口茶,只听袁子凛问道:“少府君别院里可有好茶?”他笑吟吟地看他一眼,答道:“昭园有。”

袁子凛含笑说道:“我倒新得了些天目、松萝,是今春一等的茶品,晚间让人送去别院给少府君品尝。”

罗天弈对这些并不讲究,却知这个吏部侍郎有士人讲究风雅的通好,便道:“子凛有心了。”

袁子凛却接了他先前的话道:“昭园可不只有好茶。”

罗天弈笑看着花厅里拨弦吹笛的乐伎,随口道:“子凛,你要寻宝物,可得找顾思弦。”

“顾思弦可没给我发贴子。”

“他岂敢给你发贴子?你若不请自去,才是赏他好大的面子。”

袁子凛一笑,那昭园顾思弦是户部的人,与他这个吏部的副官哪里是容易走近的?唯有他天赐府,两京六部的官员都不敢不卖三分面子,只是罗天弈聪明狡诈,他才说起个话头,罗天弈便知晓他肚里的心思,三两语打死了他一嘴的巧词花言,他无奈道:“不敢瞒少府君,我对那只冰火壶也只有几分好奇,绝无觊觎贪婪之念,还望少府君赏个人情,让顾思弦借我赏玩几日。”

士人的雅好向来有嗜爱成僻的,这袁子凛也免不了有几样痴爱,但他素来定力好并不至于贪嗜误事,这人无完人,好用,也不好用。罗天弈沉吟了下,道:“你送我茶倒是马上要讨个人情去的,这也不是什么事,回头我问他借去。”又摇摇头,“哄我喝几杯茶换个壶子,我不喝了,你换酒来。”

袁子凛喜出望外,谢了他,又忙叫人换上酒菜。一时唱曲的小班子下去,进来两个小童耍着叠人抛圈子的杂技,他看了一阵,才问道:“这玉棠院有几个小婢倒生得俊俏灵巧,可唤了来给少府君陪酒?”

罗天弈斜他一眼,“前几日在家门口都险些遭人暗算,这陪酒的也免了。”

乌衣巷便在夫子庙的河对岸,端午泮池那场刺杀,袁子凛自然也听闻过,不由有几分真切地道,“幸得少府君无恙,只是那群凶徒不知可缉捕到了?”

“死了。”罗天弈轻描淡写地道。

袁子凛吃了一惊,“不曾听闻捕了人处了斩,怎,怎地死了?”

罗天弈笑道:“这江湖仇杀,你就少见识了。他们要杀我,也有人杀他们。”眼光一逡间,窗外街面上远远地奔过一群人,几人扭打着又奔远了,街边摊肆乱了一阵,只是离这玉棠院远没有声响传来。

袁子凛也看到了,他眼力没罗天弈好,看不甚真切,只道是民众寻常斗殴,讶了下,并没放心上,又说道:“这行刺大罪未曾查问,但不知是何人杀了那些凶徒?”

“南京里谁还有这能耐?”天上霾云飘过,窗外送来雨气微风,却依然闷躁,罗天弈把扇子又翻出来,扇几下,漫不经心回了句。

玉棠院的小婢一盘盘菜肴送上来,这袁子凛请客,挑的都是时蔬水鲜,珍禽贵味,上了四盘菜,便有鲜笋蕹菜,鲈鱼卤鸡,那酒也是玉棠院私藏的松花酒。

袁子凛亲自斟了酒,敬了他一杯,想了下才惊道:“难道是青云帮?”

罗天弈举箸吃菜,不答这话,却笑道:“这夏笋炒得嫩,鱼也蒸得鲜甜,这玉棠院的厨子倒像是御内做过的。”

“少府君也是江南人,区区几个时鲜小菜,倒让你谬赞了。”

“我赞的是子凛的心意。”

耍圈子的童子下去,又进来个小倌唱曲,那小倌十四五岁,描眉抹粉,顾盼间宛若芙蓉含态。

袁子凛多看了几眼,忽而余光一掠,只见远处街道上又是一群人厮打而过,不由皱了下眉,再看罗天弈,他却只顾挟菜吃酒,仿若未见般。袁子凛心中疑虑,低声道:“那些刺客真是青云帮所杀?他们如此目无王法,横行坐大,竟治不了么?”

罗天弈吃着酒菜,扇子便丢桌上了,闻言拿筷击了下杯沿,微显不悦地道:“我治不了,不还有你那六殿下么?”

袁子凛心中一惊,虽知这两京大小事瞒不过天赐府,却不料他如此直白,当下再不拐弯抹角,道:“上月京中两位部官蒙六殿下举荐,来江宁县办差,不料回京师路上与我相遇,竟说遭了匪盗死了一人。少府君,这难道不是他青云帮下的毒手么?”

罗天弈虽收到户部那两主事归途被杀的急讯,但他存心看舒月岚与六皇子相斗,并没命天隼插手此事,倒没想到这事袁子凛撞上了。他放下筷子,拿起褶扇又扇几下,才道:“六殿下让他二人来办什么差,竟办到凤翔山庄去了,还逼人招妓与他们嫖淫,你倒好意思替六殿下来问这事。”

袁子凛苦笑,“六殿下如何吩咐他们,我倒不知细情。少府君,谋杀朝廷命官乃是死罪,青云帮如此狂妄狠毒,莫说六殿下要发怒,陛下那里也要追查问责的。子凛虽不任职刑部,可也管着这朝堂上下官职调迁官吏考核老病等大小事,岂能不闻不问?”

罗天弈道:“子凛,按我朝律例,官员外差嫖娼是什么罪?”

袁子凛默了下,答:“重者斩。”

罗天弈还未言语,只见街上又是几个泼皮混帐扭打撕斗,从某间店铺直打出到街面,一群看热闹劝架的聚在周侧,这回就在玉棠院附近街坊,还听得几声叫骂,混闹不堪。他眼中寒光一闪,褶扇合上猛地击在桌面。

袁子凛接连几番见到外面厮打的情形,也是吃惊非凡,及听得罗天弈击扇发怒,忙唤来随从,吩咐:“快去探听下,这帮恶棍因何厮打。”

天赐府耳目满城,罗天弈本也不用他管这闲事,但见他叫人去了也就随他,他托着额头只转着扇,见袁子凛望来才道:“子凛和六殿下走得近,不如多劝劝,私差官宦办这等荒唐事,陛下知道了如何?莫说我这里放点风声,就是舒月岚放句话,只让江宁县官弹劾起那二位办差的,再罗织点别的罪名,抄家杀头都是等闲事,何需他青云帮动手?”

这杀鸡儆猴,打狗杀主人威风,才是他舒月岚杀人的目的,袁子凛听他几句言语,如何不懂这理,当下唯唯,忙劝他饮酒,吃了几巡,那天阴阴的又下起一阵阵细雨。

袁子凛道:“若论两京人物,那舒月岚也算得一个,可惜他出身卑贱,生性又阴狠毒辣,倒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说着一声叹息。

六皇子原也有交结舒月岚之意,他这是在替那位六殿下思虑,罗天弈心下冷笑,不置可否。

玉棠院的婢女又端了一盘炒雀舌和一盘焖鹅进来,厅上小倌唱了段南音,换了腔调又唱起北曲,想是行家班里出来,唱艺高超,袁子凛被引得又看顾了两眼,罗天弈斜睨了下,倒没说什么。

这里头饮宴作乐,不觉午时将过,雨下一阵又住了,房外忽然急急过来一人,却是天赐别院赶来的,罗天弈的几个心腹近侍之一王隘。这人来到罗天弈近前,想禀什么,周遭一扫又犹豫了。

袁子凛挥手让唱曲服侍的都出去,自己也起身托言去小解。

王隘俯身低声急禀:“公子,丹阳王让护卫军王指挥使逼着谢枚华去调了天策卫军,上凤翔山庄剿匪了。”

罗天弈见这近侍进来就一脸急色,心里已先打了个突,听得这话,陡地一惊,喝问:“剿什么匪?”

王隘道:“说是山东榜文缉捕的恶匪逃到了南京,还、还窃了王府的文书财物,逃逸到凤翔山庄去了,因此调军上山剿匪。”

罗天弈啪地把扇都砸烂了,心里直骂朱烨你个糊涂蛋!嘴里也骂:“谢枚华不要命了吗?”

王隘道:“丹阳王去别院见小姐,不知何故发了怒,原命我等来寻公子回去,忽然又变了主意,自己写文书逼谢枚华去调军。王爷拿剑要杀人,谁敢抗命?谢枚华被逼去了,属下等被王府卫军看住,这会才得隙脱身来寻公子。”

罗天弈情知此时动怒无用,天策卫军指挥使与谢枚华相熟,又知他是自己心腹,还有丹阳王文书,这情急调军剿匪哪敢不从,只怕已上凤翔山庄去了。他心念电转,解了腰带上令牌给他,道:“你拿这走马牌赶去给谢枚华,对卫军只说是我调的军帮王爷捉捕匪盗,再让谢枚华寻个由头把卫军调回来,别进他凤翔山庄去!”

王隘接了令牌欲去,罗天弈又道:“唤铁冰河与高慎进来。”他出门在外,自然带有侍从,那两人候在外间被唤进来,罗天弈吩咐道:“高慎,你去趟府衙传个信,让捕差去凤翔山庄捉拿端午放箭刺杀我的凶犯。铁冰河,”他微一犹豫,眼露狠色,“你让'绞雁'的人,今日便动手!”

两人接了令出去,罗天弈对着满桌酒菜,哪还有心思饮宴,一会袁子凛转过来,身边还带着他的随从,道:“少府君,这半日间街上砸店斗殴的便有数十起,却都是些泼皮打手在惹事,怕是不寻常。”

罗天弈也见到是哪些人打架,除了青云帮,谁还能唆使这些地痞流氓寻事生非?青云帮被外来的帮派人士挑了场子,死伤多人,舒月岚哪里是良善之辈?明里放任帮众与各派人士对峙打杀,暗里又让人唆使打手在城里惹事,打砸商户,行的是蚕吞同行诛杀异己之事,又可恶意推委给外来的江湖人背锅,他趁乱搅浑水收渔翁之利,甚至借这帮江湖人作乱拉他罗天弈下浑水。

这点险恶心思罗天弈如何看不出来,这些江湖人在他眼皮底下厮杀,虽说冒犯了他颜面,但舒月岚不动手,他本也要借这帮人生事造乱,引出某些他摸寻不着的人物,只是没料到那些江湖帮派会这么快与青云帮磕上,早早惹发了乱事。罗天弈心里有些着恼,不过这浑水各衬心思正中下怀,便索性放任这场祸乱了,对袁子凛只道:“这城里惹事作乱的,自有兵马司和县府衙门管处,子凛无须多事。”

袁子凛称是,又神色凝重,“我这随从又说,北城有人见到王府护卫军带着大批军兵,去凤翔山庄剿什么匪了,怎、怎地丹阳王去调了兵吗?”

罗天弈神色不变,道:“王府失窃,是我让人调军去捉匪的,这事也有兵部和都督府管着,你又操什么心呢?”

袁子凛眼光不经意自他腰带上扫过,果然不见了调军令牌,他掩饰地一笑,道:“子凛初来南京时,还听闻前几日丹阳王和那舒月岚在河上斗酒,风流韵事满城笑谈,不想今日却遣兵杀去了凤翔山庄,是以有些好奇,难道他二人还为一妓女结怨不和?”

罗天弈没扇子扇了,心里烦燥得发火,却只能强忍着打哈哈:“那贼盗潜去了凤翔山庄,王爷不正忧心那山庄中人安危么?王爷一向爱民如子,哪会为一点风流事与子民结怨?”他一顿,转言道:“子凛,你这宴我也吃了,若无甚事,你让人收拾了行装去我别院住下,府城里贼人作乱,恐你遭险。”

袁子凛知道这少府君毕竟不放心他,便道:“子凛还要去访一访那吴应语,晚间收拾了再到府上叨扰。”

罗天弈道:“也罢,我让一个侍从陪着你,你在这城里走动也周全些。”

袁子凛心知他这一举一动都要被监查着了,他宴个客却也想不到碰着城里闹事,不敢逆他意只得道:“多谢少府君。”

两人出了雅房,袁子凛自去打赏这玉棠院众婢与唱曲做杂耍的伎人,罗天弈下了阁楼,猛一抬头便见云雾翻涌,阴晴不定。

这应天府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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