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门外。
目送贾宝玉和王夫人先后夺门而去,李纨、尤氏、探春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也是相顾无言。
她们姑嫂三人本是跟着王夫人来的,如今王夫人追着宝玉跑了,丢下这婚房里的烂摊子却该如何是好?
好半晌,尤氏最先开口问道:“宝玉这头上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是被狗啃过一样?!还有,什么空空色色的,他到底悟出了什么?”
“唉~”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她的,探春无奈慨叹一声,道:“早上二哥哥躲在茅厕里自己剃掉的,说是要出家当和尚,连法号都取好了——若不是太太见机的快,拿林姐姐的事情哄着,怕是连迎亲都不肯去呢。”
说着,又将王夫人那番说辞,简单复述了一遍。
尤氏这才明白,刚刚宝玉那些‘疯话’究竟是由何而来,当下为宝钗打抱不平道:“平素对那些小丫鬟们,他尚且知道哄着、让着,却怎么到了自己媳妇这边儿,就如此……”
说着,又狠狠一顿足:“有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样的事情?这也就是宝丫头了,换成个心眼小的,在成亲当日就受了这样的羞辱,还不得去悬梁投井?!”
李纨在一旁只是叹息。
她毕竟是‘亲嫂子’,上面有王夫人压着,顾忌自然比尤氏多,即便身边都是知根知底的‘道’友,也依旧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不肯轻易置评。
而尤氏这话却警醒了探春,虽然她不觉得宝钗会是那种寻短见的人,但还是扒着门缝往里边张望了几眼,见莺儿守在薛宝钗身边,才略略松了口气。
回过头,对尤氏道:“二哥哥惯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谁又奈何得了他?眼巴前最麻烦的是,一会儿拜天地时该如何是好?”
尤氏撇撇嘴,也学着李纨沉默了下来。
说两句话替宝钗打抱不平可以,但要让她掺和进这些破事里,她却是万万敬谢不敏的。
探春见状,忙又补了一句:“这毕竟是御赐的婚事,倘若是在人前露了风声痕迹,咱们府上怕是又要大祸临头了!”
她虽有独挑大梁的勇气,但现下实在摸不准宝钗的脉,故此还是希望两位‘过来人’能与自己同进退。
这回李纨率先有了反应,还是那个理由,尤氏是宁国府那边儿的,她却是宝玉的亲嫂子,即便不为自己考量,也要为儿子贾兰着想。
于是轻叹一声,道:“宝钗素是个知进退识大体的,也或许……咱们且先进去探一探她的心思再说吧。”
尤氏在一旁直撇嘴,心道就算再怎么识大体,碰上宝玉这样的混账湖涂虫,只怕也没办法保持心境了吧?
但她毕竟与李纨好的穿一条裤子,见李纨上前扣门,也只好紧跟着站到了后面。
不多时莺儿将房门开了条缝,见外面是这姑嫂几个,忙又把门开圆了些,回头对宝钗道:“姑娘,是珠大奶奶、大奶奶、三姑娘来了。”
盖头下却并未传出任何回应。
探春见状冲莺儿使了个眼色,然后轻轻搡开她走了进去。
李纨和尤氏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忙随后跟了进去。
三人凑到床前,见薛宝钗笔挺的坐在那里,对自己等人的到来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彼此踌躇半晌,李纨率先开口道:“少年人难免心性跳脱口无遮拦,妹妹也别太往心里去,只当他是童言无忌,等以后年岁渐长有了子嗣,自然也就收敛了。”
这话显然没多少说服力,至少尤氏身边就有现成的反例。
李纨见宝钗依旧毫无反应,只得又拿些老词儿来劝,但却像是对着空气输出一般,始终没有换来任何反馈。
终于,一旁的探春忍不住了,直接坐到了薛宝钗身旁,板着俏脸道:“姐姐是明白人,我们也不求你现在就能原谅二哥哥,但这场婚事毕竟是御赐,不仅仅是两家的私事!”
顿了顿,又撂下一句:“姐姐有什么条件,现下说出来也是最好商量的!”
这下子,薛宝钗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微微侧头看了眼探春,然后用沙哑的嗓音道:“我只求一件事。”
探春大喜,忙道:“姐姐但说无妨,不管是什么条件,我们都会尽力帮姐姐去跟太太商量!”
…………
与此同时。
前院荣禧堂内,也陆续有贵客登临。
内中最为尊贵的,便是镇国府的掌舵人勇毅伯牛继宗,不过他这次亲至荣国府,贺喜倒在其次,主要是来找焦顺攀关系的。
勋贵们一向眼皮子浅,眼见焦顺斗败了新儒学派,又成了东宫詹事府少詹事的不二人选,自然后悔当初不该急着与工学撇清关系。
于是这个埋怨那个当初跑的太快,那个反讽最先抽走银子难道不是你?
到最后又不约而同的跑到镇国府,找牛继宗这个名义带头大哥,商量该如何亡羊补牢。
牛继宗虽然恼恨他们出尔反尔,但架不住众人吹捧,且自身也很是眼馋‘新政红利’,于是最后还是应下了众人的请托,打算试一试能否破镜重圆。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眼中自然便只有焦顺一人,旁边来陪客的贾政几乎就插不上嘴。
虽然从家世门楣上来说,荣国府还是要高于焦家的,但在大多数人眼中,荣国府上上下下绑在一起,也远不如焦畅卿前途远大。
就算加上贤德妃也不行!
毕竟以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估计也撑不了几年了,到时候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还不是落毛凤凰不如鸡?
再说了,四王八公谁家不是外戚?
牛家在宫里的依仗可是太后娘娘!
而眼瞧着牛继宗面对焦顺时一副讨好的嘴脸,对自己却是高高在上的漠视态度,贾政不由再次深深认识到了,荣国府与焦顺之间的逆转之势。
犹记得三四年前,焦顺在自己面前还不过是个小字辈,自己先是瞧他不上,后来也只抱着提拔子侄的心态,谁成想短短几年之后,竟会是这般情景?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报,说是北静王水溶到了。
贾政忙招呼焦顺、贾琏出迎,牛继宗却是稳坐不动——论爵位官职他自然远远不如水溶,但在勋贵当中他的威望实则还在水溶之上,虽然也没多高就是了。
而尊卑倒挂,引来的自然是明争暗斗,只是双方没有像忠顺王和南安王那样,把争斗摆在明面上罢了。
却说一直迎到大门口,又等候了半刻钟的功夫,才见北静王水溶的车架缓缓而来。
水溶下了车,先是与贾政寒暄了两句,然后就把注意力放到了焦顺身上,笑道:“焦詹事当真是年轻有为,孤一向最喜才俊,若得闲,不妨多去孤府上走走。”
瞧那如沐春风的亲切态度,谁又能想到三四年前,他甚至都不愿意在人群中多看焦顺一眼?
不过焦顺现如今也早已经过了,会因为什么闲散王爷的突然垂青而动容的阶段了,当下只是澹澹一笑随口敷衍,愈发衬托出旁边诚惶诚恐的贾政老而无用。
将北静王水溶迎进府里后,牛继宗还想找焦顺套关系,但焦顺却主动去了末席,寻冯紫英、卫若兰等一众小年轻闲谈。
当年焦顺还在荣国府做小管事的时候,这些官宦子弟与他交朋友,都是存了折节下交降尊纡贵的心思,现如今见他抛下北静王、勇毅伯这些大老,主动过来寻自己等人说话,一个个却都是受宠若惊,恨不能为其效犬马之劳。
就在这时,王夫人忽然派人来请。
焦顺回头看看厅中,发现也早不见贾政的踪迹了,于是又和冯紫英、卫若兰攀谈了几句,便随着那传话的仆妇往大观园赶去。
等到了里,就见贾政正与王夫人争抢‘家法棍’,旁边贾宝玉趴在春凳上一头冷汗紧咬牙关,显然已经吃了几棍的样子。
焦顺忙上前噼手夺过那棍子,嘴里劝道:“世叔息怒,外面那么多宾客,可都等着一睹新郎新娘子的风采呢,您要是打的宝兄弟不良于行,到了吉时还怎么拜堂成亲?”
贾政冷不防手上一空,又听焦顺说起拜堂的事情来,不由顿足捶胸道:“这小畜生如此肆意妄为,还拜的什么堂、成的什么亲?!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他手上!”
焦顺见他如此激动,便又把目光转向了一旁以泪洗面的王夫人。
王夫人抽噎道:“他都等不及拜堂,就找宝丫头当面追问黛玉的事儿,然后又嚷着什么悟了悟了的,跑回里催着小丫鬟们给他把头发剃光……”
这时贾宝玉撑着春凳起身,两眼含泪梗着脖子道:“东府敬大伯不也出家做了道士?平素也不见……”
“你这孽畜还不住口!”
不等说完,贾政便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你敬大伯是两榜进士出身,上能进孝侍奉双亲,下曾养育两子一女,临近知命之年才勘破世情入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说着,就要从焦顺手上抢过棍子继续施行家法。
焦顺微微抬手避开,心下却是彻底服了宝玉,一手的王炸好牌愣是能打成这副鬼样子,若是换了他,这会儿只怕早钗黛并收了——反正以三人的状况,即便是霸王硬上弓,最终家中长辈也只会选择妥协和稀泥。
正想些有的没的,忽见探春、李纨、尤氏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夫人想起她们是跟着自己去了婚房的,于是忙抹了把眼泪,迎上前问:“宝丫头如何了?!”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探春趋前半步道:“太太,宝姐姐是深明大义的,即便一时难以原谅二哥哥,但还是答应会去拜堂成亲走完仪式。”
“真的?!”
王夫人大喜,连道:“这就好、这就好!亏我方才还错怪了她,这样的好孩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贾宝玉闻言,拧着眉还想说什么,却被贾政狠狠瞪了一眼给堵了回去。
这时又听探春继续道:“不过宝姐姐也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王夫人下意识问了句,旋即又道:“不管是什么条件,只要能把这场亲事办完,便是十条百条我也答应!”
“宝姐姐说……”
探春便道:“二哥哥既然情根深种,不惜为林姐姐出家,那她也不好劝阻,成亲后宁愿关起门来一个人过日子,绝不打搅二哥哥清修。”
这话一出,王夫人和贾宝玉脸上顿时都变了颜色。
王夫人是惊愕恼怒,贾宝玉则是大喜过望。
盖因宝钗这话,实际上就是让贾宝玉既然要做和尚,那就干脆贯彻到底,两人虽名为夫妻,实则各过个的互不干扰。
“这、这怎么成?!”
王夫人捏着擦眼泪的帕子,急道:“她这是要守活寡……呸呸呸!宝玉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哪有真去做什么和尚的道理?!”
贾宝玉闻言急道:“我……”
“小畜生住口!”
贾政一声怒斥,捋须沉吟半晌,咬牙道:“罢罢罢,这也是小畜生自找的,且先应下,等过了这一关再做计较!”
听他虽做主应下了薛宝钗的要求,但却又在言语间留了些手尾,王夫人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默认了此事。
探春暗暗松了口气,忙将捡来的帽子和假发,送到了宝玉面前,让袭人、麝月几个帮着重新装扮起来。
贾宝玉任凭她们摆置,屁股上虽疼的厉害,心下却是一片轻快,只觉得长久以来的桎梏,终于还是被自己给挣脱了,因此巴不得早点拜完堂,好回来把头发彻底剃干净。
而一旁焦顺将此尽收眼底,刚刚沉寂没多久的色心,便又突突突的骚动起来。
宝钗若果真以童贞之躯守了活寡,岂不可惜的紧?
虽然有些对不住薛姨妈和王夫人,可但凡是看过红楼梦的人——哪怕是他这样的半吊子,又有谁能拒绝得了钗黛双收的诱惑?
至于道德伦理……
这玩意儿与他焦某人向来就是风马牛不相提。
再说了,这回可不是自己主动出击,完全是贾宝玉自作自受,若不然他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的,自己纵有一身拉良家下水的本领,也无从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