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给楚维阳的,是人群之中一少年道子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天可怜见,这便是在天骄道子之中也算是小辈儿的,师门之中的诸位道子尽都齐出,往道城之外漫山遍野的搜寻小孟道人去了,只他一人留驻在道城之中,未曾想第一日来会场内看热闹,便遭了这样的事情。
只是感应着楚维阳那自始至终沛然的杀念显照,这少年道子却也明白,这桩事情是躲不过去的。
毕竟,这已经不是楚维阳个人荣辱的事情,再加上卢北海这里近乎相同的境遇,这已然是道争,而且是道争之中最无可缓和的那一类。
因为这种说辞太近乎玄门诸修士的理念,因此,反而是玄门的诸道子对楚维阳颇感同身受一些,哪怕明白楚维阳言语之中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却始终不觉得道人是在咄咄逼人。
而也愈是这样认为,纯阳宫的少年道子便觉得自己应该配合着楚维阳开口言说些甚么,赌咒盟誓也无妨,至少将纯阳宫从这场风波之中摘出去。
而且即便是抛开这些大势不谈,只论私交,昔日里镜缘仙岛的龙王宴饮上,自己也曾经被五毒道人磋磨过自身的道法根基,因之而抵至了圆融境界。
说起来,尤还欠着一份人情呢。
当然,随着少年道子的起身,自赌咒盟誓再到言说散修的归散修,玄元的归玄元,一番话术,尽都是玄门修士惯用的套话,说辞里不留话柄,但该表达的意思却已经尽都表达清楚。
少年道子以为这些便已经是事情的了结。
可事实上就在他应着楚维阳的点名而站起身来的时候,人群之中已经有着不少的修士,相顾无言之间,亦有着别样的心绪生发。
这天底下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风波涌起的时候,定住某一家圣地大教,则往往诸般经年旧事全部牵扯出来,便是依仗绵密的大网,而在这张网中辗转腾挪,遂见得风波之繁杂,教人理不清头绪。
而等到世人再回看的时候,真正教人理不清头绪的,实则并非是风波本身,而是那圣地大教自古史之中经年累积下来的因果运数。
那才是真正教世事无常的内核。
因而,瞧见纯阳宫的少年道子起身的时候,在他们的眼中,所谓的套话,所谓的赌咒盟誓,已经没有了分毫的意义。
诸修所在思量的,实则是纯阳宫与上明宫之间的旧怨。
两宗倒不至于如同五行宗和神宵宗一样,在法统的因果上曾经有过明晰的变迁过程,也正因为这过程的明晰,而愈发教他们彼此攻讦,宿怨一代又一代的累积着。
对于纯阳宫与上明宫而言,他们之间道与法的界限没有那样的明晰,显得甚为朦胧模糊起来,一面义理是先天纯阳之道,一面功诀是天罡纯阳之法。仟千仦哾
法统不曾变迁过,但两宗的道与法,实则有着直指核心关隘的部分相互重叠着,这几乎意味着,有的道与法被一人作为道途叩开了金丹境界的门扉之后,便注定要堵死另一宗后人的路。
这是纯粹的道争!
哪怕因为这种界限本身的模糊,长久以来,教两宗的门人都较为克制,但是道争本身带来的摩擦却是经年不断的。
而且,反而正是这等长久的摩擦与克制,最易教在长久的紧绷之后迸发出轰隆如山火的声势!
甚至在不少人看来,哪怕有朝一日,五行宗与神宵宗的法统问题能都得到有效且妥善的解决,只怕纯阳宫与上明宫的旧怨,都很难得到有效的开解。
那便是一颗雷珠,一颗埋在两宗之间的雷珠,经年吞纳着天地变迁之间的力量,不知等到甚么时候,便会在人措不及防的时候轰然间炸裂开来!
而如今,正值上明宫焦头烂额的时候,若是这一宗的声势再更进一步的衰颓下去,许是便该纯阳宫的修士有所动作了?
不是落井下石。
而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涉及道争,从来都没有甚么温情脉脉的事情,只有你死我活!
而纯阳宫的诸位大修士与天骄道子,想来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只要将一边彻彻底底的摁死,不仅仅无有因果清算的弊病,甚至还能够教纯阳宫的运数大昌,自养炼纯阳的道途上,走出更灿烂的路来!
虽然,这种道法义理上的重叠,几乎每一圣地大教之间都有着类似的磋磨,可一来涉及根髓与关隘修法的部分往往少之又少,二来尽都具备着浑厚底蕴,彼此间唯有克制一条路可走,否则便是两败俱伤。
可如今的局势,谁教上明宫倒霉呢……
因而,自始至终,纯阳宫的少年道子浑不知自己的起身,教诸修生出了多么繁杂的心绪来。
而紧接着,楚维阳裹挟着那沛然的杀念声势,复又点出了策星山的名字出来。
一边是三十六天罡之道,一面是以辰光映照星图法阵之修法,虽然一直不曾发展成为道争,但是除却纯阳宫之外,策星山便是与上明宫的道法相重叠最多、最明显的圣地大教!
而当那与楚维阳也算是相熟的策星山道子不得不站起身来,以极尽于复杂的神情,开口言说着同样的套话,符咒盟誓的同时。
这会儿,哪怕是最为迟钝的修士也已经回过神来,明白了楚维阳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
他分明言说是散修大势与名分的问题,可是道人的一举一动,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却仍旧直指上明宫,是小孟道人事情的余韵与延宕。
局势愈发显得纷乱起来。
在五行宗与上明宫几乎要不死不休的当口,楚维阳用这样的方式,暗戳戳的点出了几家同样与上明宫事涉道争的大教,并且将之主动推到了台前来。
不只是纯阳宫与策星山,因为曾经真切的洞观过小孟道人的心神记忆,楚维阳明晰且熟稔的掌握着这一部分道法重叠的理念,在他的心神记忆之中,有着一整张完整的名单。
于是,当楚维阳那冷郁的声音第三次、第四次……接连不断的响起来的时候。
诸修面面相觑之间,尽皆觉得事情已经愈发濒临失控,至少这风波在楚维阳的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彻底教人理不出头绪来,看不清楚将要发生甚么,甚至无从有效的得以推演诸般。
可说来也奇,明明局面在楚维阳的引导下,愈见得纷乱繁杂,可是回过头来一看,这上明宫反而越陷越深,若果真楚维阳的推动能够见得成效,哪怕是拿住了小孟道人,只怕在诸宗的群起而攻之下,怕也要脱一层皮去。
甚至,尤有万劫不复的风险!
虽说愈是圣地大教,便愈是明白克制的道理。
可是万一呢?
凡事都怕深想。
尤其是楚维阳这般尽都不明言,全靠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来暗示的局面,几乎教诸修思量着,不自觉的便要往深处去猜度与考量。
因而,长久的时间过去,诸修在沉默之中,愈渐的气氛诡谲起来。
端的是无声息间暗流汹涌。
连立身在门扉处的允寿道人,脸上的愁苦面容也缓缓地消减了去,只皱着眉头,凝视着每一位起身的修士,不知是在作何想法。
当然,楚维阳也不是每一个圣地大教的名字都会点出来。
自始至终,他都是在依照着心神记忆之中的那张名单挨个诵念,哪怕是某一宗还未曾有道子门人抵至,楚维阳也要开口问询一声,将这一宗的印象也烙印在诸修的思量之中。
如是,良久的时间。
这偌大的会场,几乎成了玄门诸宗硬着头皮配合着楚维阳出言的一出独角戏。
可偏偏,事涉玄元两道与散修的关系。
谁都不能在此处落下话柄,否则来日有甚么波折,反而要受其拖累。
因而,哪怕再不情愿,也只得这样配合下去。
只是良久时间过去,终于,那并不算长的名单被楚维阳挨个诵念完毕,道人不再多问一家,反而环视过玄门诸修之后,那显照而出的悠长杀念方才缓缓地收敛起来。
“这样看,要将吾散修归于元门之列,并非是玄门诸位大教道子所认为的大势,而是那么少数几个人的腌臜阴私伎俩了?是也不是?”
话音落下时,玄门诸修的声势早已经在楚维阳接二连三的诘问之中跌落至了最低谷,此时间,是真正沉郁的寂静,那寂静之中,甚至透着些有气无力的浮躁气息。
可愈是这样的境遇,反而愈是教楚维阳那原本显得喑哑的声音变得更具穿透力一些。
仿佛破开了那一层沉默化作的帷幕,直直的刺入了所有人的心神之中去了,楚维阳这里分明杀念已经消弭,可偏生却忽地在这一刻,教诸修尽都觉得不寒而栗起来。
“好,既然大家都觉得,这是少数几个人的阴私伎俩,而上明宫的道友又不在场,贫道作为此代诸散修之中声名最高者,要代同道问一问乾元剑宗了——
这元门剑修,魔道剑修的蔑称,你们能不能收回去?能不能致歉?能不能保证以后不再提?又或者是在此之外,能不能有一个更为周全的说法?
如今看来,是贵宗修士在悖逆大势而行,是那少数几个行事腌臜的人之一,甚至若有必要,烦请言说清楚,是贵宗上下尽都这样认为,还是有那么几人……
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剑宗的道友,你们看看……是给个说法,还是干脆道争,用决生死来定胜负、论对错!”
话音落下时,不等剑宗修士有所回应,自始至终静静端坐在楚维阳身后的卢北海,双眸已然渐渐地明亮了起来。
果然,果然是声名鹊起的好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