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指挑起来后,容景手有些发颤,他走向了垃圾桶,脚已经踩开了盖子,却没有丢掉。
想了想,他还是从卫生间的储物柜里翻出来一个纸袋子,将那小东西装了进去,封好。
上午第一节,大学物理基础。
一整节课下来,学生们都发现容教授今天有些奇怪。
按照以往的习惯,他都是紧着一排one by one的这么往后提问,一排十多个同学都能提问一遍。
然而今天,他却只提问到了五个,就停住了。而第六个同学,恰巧是苏落。
有好几次,苏落都能察觉容景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但等她看过去时,他又挪开了视线。
到了最后的提问环节,苏落和另一个女生同时举起了手,容景毫不犹豫地点了另一个女生,结束后就下课了,甚至连半点儿余光都没分给苏落。
盯着男人僵硬了一节课的颀长身姿,苏落心里好笑,抱起同学们交的作业就跟着容教授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和同学,苏落将作业放在了容景办公桌上,就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开始分类。
容景从外面进来时,看见苏落伏案在桌边,背影纤细,长发披肩,他脚步一顿,刚想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旁边一个老师将他叫住了。
见苏落抬头看了过来,容景和那位老师寒暄后也不好再刻意回避,他走了过来,在桌对面坐下,打开笔记本。
鼻间充斥着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容景看了一会儿论文,却发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无意识的,他视线越过笔记本屏幕的边缘,看见了女孩儿疏淡的眉眼,她正低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神色自然。
意识到自己偷窥的举动后,容景心里萌生出一种背离道德的羞耻感,心里莫名烦躁,而此时,苏落正好看了过来,他一下撞进了她清澈的目光里。
不知怎么,心尖尖的位置忽然一揪。
怕她察觉出异样,容景与她对视了几秒后才佯装不经意地移开了视线,然而,泛红的耳廓还是泄露了他的心虚。
苏落压抑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继续整理手上的资料,耳边忽然传来了对面男人的声音:
“…你的东西,收好。”
视线里出现一只牛皮纸袋子,端口封的死死的。容景将纸袋子往她方向一推,就触电般缩回了手。
看着那只袋子,苏落一怔,渐渐,浅眸里漫上一层水雾,委屈巴巴:
“可是,这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您,您不喜欢吗?”
说着,女孩儿白皙的小脸上还露出了一抹害羞。
特意为他准备的?
容景拧了拧眉,飞快抬眸斜了她一眼,声音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罕见地不知该如何接话。
毕竟,这里着实不是个谈话的好地点,而这种事一旦挑明,他真担心会伤了她的自尊。
周围的老师学生都陆续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容景端起保温杯,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养生茶,心里正酝酿着如何阐述师生间的道德标准,耳边又传来苏落小心翼翼的声音:
“教授,您不喜欢是…是因为味道不好吗?”
下一秒,容景猛地咳了起来,他一张俊脸通红,也不知是被茶水呛的,还是因为心虚。
苏落连忙站了起来,绕道桌子另一边,想要拍一拍他的背,却被他侧身避开了触碰,手指僵硬在半空中,缓缓垂了下去,她声音闷闷的:
“您是嫌弃东西不好?我…我也不常这么做的…”
说完,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容景抽了张纸,掩饰性地擦了擦唇角,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就发现小姑娘眼眶通红,低头对着手指,一下一下,动作可爱的紧。
“以前给长辈们做,大家都会夸我呢,算了,教授您不喜欢,那还是我自己吃掉吧。”
说着就要去拿桌面上的袋子,然而,男人的手却比她快了一拍,飞快抓过来塞进了桌下,像是生怕她抢走。
容景长睫一颤,低头看了下袋子,又抬头瞄了苏落一眼,清了清喉咙:
“……我没说不吃。”
闻言,上一秒还难过的女孩儿,这会儿就有了笑模样,如同一朵耀眼的太阳花,她眼睛亮晶晶的,害羞道:
“那教授,您吃吧。”
说完,苏落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一眨不眨看向他,期待他能当着她的面拆开,似乎想看着他吃。
容景一噎。
恰巧此时,苏落手机震动,徐芷菡发来了信息:
【助学金评比开始了,要求全员投票,你快来。】
“教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您吃的时候记得加热一下哦。”
说完,苏落哒哒哒跑进了楼道里。
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容景长出了口气,连忙把那个纸袋子塞进了抽屉里,不自觉松了松领口,只觉后背上一层汗。
*
苏落刚进教室,徐芷菡就对她挥了挥手,两人挨着坐下,此时一个女生红着眼睛才从台上下来。
“她怎么哭了?”
见苏落疑惑,徐芷菡压低声音,小声解释着:
“助学金名额只有五个,报名的人却有八个。”
苏落秒懂。
八进五,既然大家都符合参选要求,同等条件下,谁哭的惨,谁把家里说的一贫如洗,谁就能获得这笔钱。
台上真情流露,台下品头论足,苏落拧了拧眉,干脆拿出一本书静静看着。
“我家里并不富裕,从小我就知道要勤奋刻苦的学习,不攀比,不浮夸……”
一道熟悉的嗓音带着哭腔,拉回了苏落的注意力,一抬头,就发现陈翠娇站在台上。
她今天有些不同,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羊绒外套,头发卷卷的,显然才烫过,脸上涂了白白的粉底和腮红,嘴上还有一层淡粉色的唇蜜,整个人显得比以前漂亮不少。
徐芷菡蹙眉,心想她是不是傻,来评比助学金别人都是往狼狈了打扮,怎么就她这么鲜艳。
果然,台下几个女生开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我看她装扮的比我都好,她这样都能去选助学金?那我也行了。”
“嘴上说着不浮夸,我看倒是不尽然。”
“手机也是牌子的呢……”
陈翠娇站在讲台上,垂在身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被那些目光看着,仿佛她是异类。
今天,她特意打扮了就是不想大家瞧不起自己,不想让自尊被践踏,没想到引来了更多人的质疑。
台下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陈翠娇站在台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感觉一双温热的小手拉起了她,将她带出了教室。
又是那双细腻白皙的手,牵着她,与她自己黝黑粗糙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视线里,苏落一头乌发飞扬着,她站在阳光里,自己则站在阴影里,她明媚自信,而自己却要对别人摇尾乞怜。
“你还好吧?”
苏落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却被陈翠娇一把拍开:
“不用你假惺惺!”
说完,她飞快地跑远了。
看着她远处的背影,苏落呆了呆,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刚进教室,徐芷菡迎面跑了过来,拉起她就往楼下跑:
“咱们宿舍着火了!”
等两人进了宿舍楼,四处弥漫着黑滚滚的浓烟,呛得人本能地流眼泪。
苏落捂着有些发疼的胸口,就发现她们宿舍门前贴着黄色的封条,透过小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黑乎乎的一片狼藉。
半小时后,三个女生被叫进了辅导员办公室,辅导员近四十岁,微微发福,一身灰色套装裙,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三人在桌子对面站成了一排,一个被烧的发黑的卷发棒哐当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辅导员阴沉着脸问:“怎么回事?这谁的卷发棒?”
苏落蹙眉:“是我的,但我锁在衣柜里并没有用。”
辅导员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语气不善:
“灭火后,消防人员在现场发现了这个,就在你的座位下,是大功率用电器引发了短路烧着了你们宿舍的窗帘,连带着被褥桌椅全烧了,
你现在和我说你没有用?那这东西自己长了腿?自己插到了插座上引发了火灾?”
徐芷菡瞥了一眼陈翠娇的卷发,小声嘟囔:
“东西是苏落的,但不一定就是她用的啊,也有可能是……”
她还没说完,就被苏落拉住了袖子,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于是徐芷菡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空气安静下来,苏落大脑转了没一会儿就想通了前因后果。
昨晚,她用钥匙开了衣柜,换了那件裙子,随手就将衣柜的钥匙留在了锁头上,连带着寝室的钥匙也在上面。
为的就是在容景问起时,她有借口逗留在网吧里,惹容景挂念。
显然,有人用锁头上的钥匙开了她的衣柜,取出了卷发棒,至于着火,不知是有意栽赃,还是纯粹失误了。
现在钥匙应该还在那片废墟中,只要她说出来,大家就会知道她昨晚根本没回宿舍,也就不会用卷发棒引起火灾。
夜不归宿虽然也是违规,程度上却远远不如烧宿舍严重。
然而,她却不能说。
校园周围都是监控,说了后学校就会调查她昨晚的去向,查到她进网吧倒是没什么,关键是她离开时可是被容景拉着出来的,后来两人还一起进了酒店,这就说不清了。
不能连累了他。
苏落深吸一口气,想了半天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
陈翠娇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心里却很忐忑,看都不敢看苏落一眼。
她知道苏落有卷发棒,今天她竞选助学金,本来想着偷偷用一下就还回去的,谁知道居然忘记了拔插销,卷发棒的铁片压在了窗帘上,引起了火灾。
这件事如果被学校知道,不仅她的助学金没了,还会被通报批评,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私自动了别人的柜子,这以后还怎么见人?
陈翠娇咬了咬牙,下决心她们说什么她都不承认,反正也没有证据。
过了好一会儿,见她们都沉默着不说话,而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辅导员按了按突突跳的眉心,将手机递给了苏落,语气冷硬:
“给你爸妈打电话。”
苏落沉默,没接。
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女孩儿白皙的脸上,盯着她煮鸡蛋一般吹弹可破的皮肤,韶华不在的辅导员心里被刺了一下,语气更是不耐烦:
“快点儿啊,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别跟我说什么你爸妈不在国内,管不了你之类的话,这种搪塞的话我可听多了。”
说着,她又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却见苏落还是不接。
“我说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啊?还有没有点儿家教了,是不是没人教过你……”
辅导员心里的火蹭的窜了起来,开始对着苏落大声小声,巴拉巴拉狂轰乱炸,她嗓门大,粗嘎的声音像是老旧的风箱,传到了走廊里。
半晌,一声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
午休时间到了,容景抱着文件夹刚要下楼回家,隐约听见谁在叫苏落的名字,就寻了过来。
然后,就见他的小姑娘昂着头,挺着胸脯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被人训斥,一脸倔强。
见是年轻英俊的容教授,辅导员连忙整理了下头发,变脸的速度如同翻书,莞尔一笑:
“现在的学生都不怎么服管,犯了错态度还挺横。”
然后,就添油加醋地将事件又重复了一遍。
容景拧了拧眉,看了看桌面上的现场照片,又看了眼桌面上那个卷发棒,证据确凿,他低头看向苏落,淡淡问:
“你不知道这是违规用电器?”
被老巫婆念了一小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苏落,听见他这么一句话,眼眶一红,破防了。
半晌,她忽的抬起头,看向他,目光失望又委屈:
“如果我说我没做,你信不信?”
容景心里一软,无视别人的目光,微弯下腰,与她平视:
“犯了错就要承认,做人要有担当。”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还算温和,苏落也知道他不了解前因后果,她也打算将这件事认下来。
然而,容景的反应与她所期待的英雄救美实在相差甚远,她忽然就钻了牛角尖,不想再看见他。
她就那么跑了出去,出门前,借着办公桌的遮挡悄悄将自己的手机塞进了徐芷菡兜里。
徐芷菡一愣,趁着众人注意力不在她这儿,连忙看了眼屏幕,徐芷菡眸光一亮,借口肚子疼就跑了出去。
她风一样迅速地跑出了教学楼,又进了行政楼学生会,大口呼吸着,扬声道:“请问谁是生活部部长?我有急事!”
瘦子抬头,皱了皱眉:“我是,你找我?”
徐芷菡点了点头,连忙道:“我室友被冤枉烧了寝室,我想看今早的查寝记录。”
瘦子心里一跳,宿舍着火他们生活部也有责任,连忙打听情况:“你哪个寝的?你室友谁啊?胆子真不小!”
“你快别说了,赶紧看下查寝记录,A区304。”
瘦子连忙翻出了资料,然后就是一愣:“早八点查寝时,还显示内务优秀,没有违规电器。”
徐芷菡心里一喜,连忙拉着他往外走:“走走走,你跟我去一趟导员办公室,带上资料,这下苏落有救了。”
“你说谁?”
身后响起了陆乘川的声音,
“物理系的苏落?我和你去。”
见徐芷菡呆楞在原地,陆乘川不耐烦地催促:
“快点儿啊。”
“……哦哦。”
趁着老师们还没有午休,两人将资料送了过去,辅导员接过来看了下,脸色凝重,说这件事交给纪检部调查,让他们先回去。
徐芷菡一出来,手机就在震动,她这才反应过来,苏落的手机还在她这里,徐芷菡接通电话,容景的声音传了出来:
“她人呢?”
刚才苏落就那么跑了出去,等他追出去时已经不见了。
徐芷菡想着容教授毕竟是苏落的专业课老师,可千万不能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查寝记录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电话那边,容景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快要被自己心里的愧疚淹没。
整个下午,隔壁班的学生们发觉容教授脸色有些不好,写板书还时不时的走神,很反常。
浑浑噩噩过了一下午,终于熬到了下班,通讯录里一直没有消息,他心里惴惴不安地进了别墅区。
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容景停好车,熄火,刚出来就发现一道纤细的人影蹲在台阶上。
听见动静,女孩儿抬起埋在膝间的头,她浑身湿答答的,一双浅眸湿漉漉的看向他,小扇子似的睫毛低垂着,沉沉的如同吸饱了墨汁,看的容景一颗心骤然揪了起来。
他大步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腕进了屋,刚关上门,还没开灯,一团软绵从身后贴了上来。
黑暗中,栀子花的香气带着雨水凉凉的气息,两条软臂围在了他的腰间,苏落闷闷的声音从背后传出:
“容景,你欺负我…”
她又叫了他的名字。
女孩儿软趴趴的声音带着哭腔,容景脊背一僵,刚要转身却被对方死死固定住,不让他动。
“…你要补偿我。”
说着,她攥着他衬衫的下摆绕到他面前,盯着他,目光笔直而澄澈。
渐渐,她一点点靠近,踮起了脚尖,轻轻在男人的下巴上印下了一个吻。
容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