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婴恢复水神之力,也记起了所有的前尘往事,但他没有回天庭,而是继续留在凡间,陪同和自己受苦一世的妻子度过了余生。
期间,往日交好的神仙不断找来,希望他能尽快重返天庭支持紫薇大帝掌权,也有的神仙来劝他投靠战神,许诺了种种好处,但烛婴对仙界的争权夺利厌烦了,只想在凡界做个逍遥自在的散仙,于是主动交出神籍,退出这场新帝的角逐旋涡。
时婳找来的时候,他刚刚给妻子办完丧事,还保持着老态龙钟的模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远处的晚霞发呆。
“如果还没想好之后要做什么,我帮你做决定如何?”
身后响起声音时,烛婴已经猜到是谁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每次见到这个女人都没好事,在天界时因为她的一番话引发后来的诸多事,自己被贬;转世为人后又遇到她,差点被那脾气坏的藤妖打死;现在的他已经不是水神,不问世事,还找自己做什么?
“我是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轮不到你来替我做决定吧!”
时婳发出一声轻笑,走到他旁边坐下,屈膝抱起,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远处的夕阳道:“烛婴,我现在是一个人了。”
烛婴见过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听到她用这种低落的语气说话,不由转头看去。
时婳一如既往地穿着华丽,长发未束,水泄般铺开,宛若黑色的绸缎轻轻包裹着她蜷起的身体,柔弱得让人心疼,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为她做任何事情!
烛婴知道这个想法很不对劲,她可以是任何姿态,骄傲的、妩媚的、强势的……唯一不可能的便是柔弱!
这是对方的陷阱!不要搭腔!千万不要!
“你、怎么了?”
烛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心道你完了!要被牵着鼻子走了!
时婳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声音闷闷的,“湛儿没有了,小年小午也、没有了。”
烛婴其实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过相关的消息,火神参与了九天玄火阵的布置,将藤妖烧得连渣都不剩。
说实话,他对这个结果不太相信,以时婳暗中布局的本事,就算手下大意被擒,她也能想办法把人救出来,可看她现在的样子,好像事情超出了控制。
“你——”
烛婴盯着她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一个让他惊异的事,“实力怎么下降那么多?!”
时婳“阿”了一声,笑道:“很明显吗?应该是吧,我都不敢出现在那些人面前了,被他们发现后肯定会被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烛婴:“我觉得不至于,把你封印起来倒有可能。”
时婳:“那我宁愿选被挫骨扬灰。”
烛婴:“可这样杀不死你,最后还是会被封印。”
时婳叹了口气,看着天空道:“连死都那么难,我倒是有点理解黎川了。”
提到魔尊,烛婴也很感叹,“天帝和魔尊开战,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结果却发生了,真是世事难料。”
时婳:“也不难料啊,昊天骄傲自大,早就不爽魔尊压他一头,加上收了紫薇大帝的兵力,更觉得胜券在握,肯定会开战的。”
烛婴沉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在其中推波助澜!要不是——”
时婳看向他,“要不是什么?要不是你没有被贬,银河水军还在紫薇大帝手中,昊天就不会向魔尊开战?你真的觉得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你就不会被贬?”
烛婴被贬,是因为失职。
成神前,他有一至交好友叫荹止,是个妖,多年前突然消声灭迹,怎么都联系不上,烛婴一直在暗中寻找,但怎么都找不到。
直到有人拿着好友身上的信物找来,他才知道荹止因为自己得罪了火神,被困在西域火焰山下已逾百年!
想要救出好友,必须将火焰山上的火先扑灭,明知失职是重罪,水神还是义无反顾从最近的江湖调水灭火,间接导致了道州各地持续大旱。
事后被火神的亲信告发,被贬下皆,而当初拿着信物告知他好友下落的便是时婳。
“我承认,无意中得知你和荹止的关系时,我的目的确实是想要你为了救友犯错,然后被贬,但你自己扪心自问,即便没有这一出,天帝就找不到其他借口挑你的错?”
想到其他一些和自己立场差不多的神的下场,烛婴哑口无言。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为了魔尊,现在看来又不是,那你费尽心思做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
时婳露出个妖娆的笑容,眼底的神色却愈发让人看不懂,“你还记得我们在人界的第一次见面吗?”
烛婴:“你是说白重欢?”
时婳:“那时候你一直追在后面,是想搞懂我为什么要夺梦吧。”
烛婴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时婳:“我辗转各地,通过游戏夺去人的梦境,其实是因为太无聊了。”
烛婴:“……”
“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吧!哈哈哈!”时婳将腿伸直,两手杵在身后撑着身子,笑道:但是呢,偶尔我也想做点认真的事。”
烛婴没有询问是什么事,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我发现了一个东西,姑且……把它当成一种花吧!我把它叫做情花,不是使人产生情感的花,而是会让人忘情的花。”
“情花很美,像是午夜盛开的昙花,有着和血液一样的颜色,但它不像昙花一现,而是会永远盛开,直到把这片天地的颜色全部吸收,万物湮灭。”
烛婴听的心惊肉跳。
作为白重欢的时候,他并不了解三界发生的大事,但多多少少听到些传闻。
传闻有段时间天降祥瑞,一些地方盛开出美丽的花朵,给人们带来幸福和满足,但魔界那个邪恶的妖女痛恶一切美好,带人销毁了那些花,触怒上天降下恐怖的灾厄。
凡是她去过的地方,所有人都会发狂而死,化为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他听到时就觉得不可能,哪有什么能给人带来幸福的花,如果有,家家户户种一支,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幸福了。
现在听时婳提起,居然真的存在这种花,怎么不叫他吃惊。
“幸来……灾厄,难道传说是真的?这花真有那么大威力!”
时婳反问:“你觉得呢?”
烛婴摇头:“不可能!幸福不会来得那么平白无故,你把那些花毁了吧?那些人发狂莫非和此花有关?”
时婳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你是天界顶顶聪明的神,幸好当时不在,不然我很多计划估计实施不了。”
烛婴:“我可不觉得你是在夸我,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时婳:“那些其实不是花,只是……机缘巧合长成那样,它会吸收人的情感,刚开始是嫉妒、怒火等不好的心情,让人误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慢慢的,连喜悦也没有了,人就会变成麻木,无知无觉走向死亡,因为无情,便也无魂,就这样彻底消失。”
烛婴大惊失色,“竟然这么狠毒!那你毁了这些花,其实是想救人!”
时婳:“救人谈不上,也救不了,我只是想阻止情花蔓延,吸收的情感越多,蔓延的速度就越快,而那些中招的人,一旦情花被毁,失去的情感形成倒流,承受不住这股冲击便会发狂,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下来,也会变得痴痴傻傻,还不如死了干脆。”
烛婴叹了口气,看着时婳似乎想说什么,最后眼眸一黯,只说了一句话:“辛苦你了。”
情花的事,他没有亲眼见过也能猜出一二,天庭那些神以及玄门高人不可能真的看不出真相,可他们却任由谣言散布,把她塑造成一个凶残恶女的妖女,或者,这些谣言根本就出自他们之口!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难怪时婳的名声一向不好。
“你是在心疼我吗?”时婳笑眯眯看着他,“那要不要接受我先前的建议。”
烛婴一时不察,又落入对方的语言圈套,“什么建议?”
“接下来要做的事啊!”时婳冲他眨了下眼睛,“情花这么恐怖,你也不想看着天下毁灭吧。”
“什么意思!”
烛婴这下是真的惊了,“情花不是被你毁了吗?”
时婳咯咯笑了起来,杵着腮看着他,“那可是黎川的本源意志,随随便便就毁了?你也真看得起我!”
“魔尊的——”烛婴更坐不住了,惊得站了起来,“他不是、不是消陨了!怎么还会……”
时婳:“诶!此事说来话长,你要不要坐下,我从头说。”
“来得及吗?”
“可能吧。”
“……”
“能不能先变回你原来的样子,现在太丑了。”
“……”
烛婴重新坐下,满头白发变黑,脸上的皱纹也消失了,恢复成年轻时候的样子。
时婳笑着道:“这样就顺眼多了。”
烛婴:“抓紧时间吧,趁我对这件事还有兴趣。”
时婳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袖摆一挥,石头上便出现了一壶酒和两个杯子。
她倒上酒后,递给烛婴一杯,自己喝了一口,才开口道:“此事要从我和黎川见面那天说起……”
烛婴脸皮一抖,忍不住道:“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要说多久!”
时婳:“从头说起嘛,我尽量简洁点,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打了个赌。”
“……你连魔尊都敢打赌,胆子太大了吧。”
“没办法,他要杀湛儿,我只能铤而走险。”
“赌的什么?”
“赌能不能让我爱上他。”
“……”
“好啦开玩笑,赌我能不能猜中他在想什么。”
“呃,这倒是你擅长的。”
“才没有,我完全看不出他的想法,一脸猜了好几个都不对,最后我看黎川一言不发,似乎是不耐烦了,便说要不还是赌我能不能爱上你吧,我押不能。”
“……然后呢?”
“他同意了。”
烛婴怒而起身,“我不听了。”
“是真的!”时婳一脸真诚,“不然外界为何都传他爱我爱得发狂呢?其实不是,他只是想方设法让我爱上他而已。”
刚刚坐下的烛婴又想走人了。
什么而已!
那是魔尊!让三界忌惮了几千年的恐怖存在!居然被你说的那么卑微!太可气了!那他们其他人算什么,连蝼蚁都不如?!
“你们要感谢我的机智。”时婳道:“要不是我给他找到点事情做,情花爆发时间只会更早,由黎川亲自操控,你认为还有任何回旋余地吗!”
烛婴敛色,“近千年来,魔尊鲜少露面,对魔族的事也不闻不问,为何会突然有这种念头。”
时婳:“就是因为他觉得没意思,找不到做任何事的激情,才想自杀啊。”
烛婴:“自杀?”
时婳:“我说过,情花是魔尊的本源意志,这股意志就是毁灭自己,但是他太强大了,强到连死都不能,换做你是他,一心求死的话会怎么做?”
“我的话……”
烛婴带入思考,脸色渐渐煞白起来,作为最强的魔,连天帝都不是他的对手,想要消失,唯一的办法便是毁灭这片天地的所有意识。
意识消失,魔也会消失。
“现在你明白了吧。”时婳道:“昊天向黎川开战,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真打,他只是在试探,看看这位一千多年没怎么露面的魔尊是不是真的对外界全然不关心,顺便显摆下新扩充的兵力,向外界展示他挤走紫薇大帝成为天庭的最高统治者的姿态。”
“只要黎川像以前一样不闻不问,昊天就可以随便收拾几个魔族然后收兵,既赚足了面子,又威慑了其他两界,回去继续做他的天帝,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魔尊不仅应战,还亲自出手了。”
“能对上魔尊的自然只有天帝,昊天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应该说他把命都给玩丢了。那场大战打到最后,所有人都认为天帝为了消灭魔尊,选择和他同归于尽,或者说他们说服自己这便是真相。”
烛婴脸色变换不定,他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人们为了符合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从来就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比如相信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比如相信昊天是为了正道才选择的同归于尽。
“我听说,你当时也在战场。”
时婳笑了笑,“两帝交战,你不是说是我在推波助澜吗,这种时候当然得在现场亲眼观看。”
烛婴面色一讪,“不,我其实也没那个意思。”
时婳:“你没有错。从你被贬开始,银河水军移权,天庭职位变动背后都是我在推波助澜;隐字书现世是我让人散布的,妖族内乱是我搅浑的水,巫族重新出世也和我有关,你可能想不到,我在人界名声那么差,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也是我自己一手策划的。”
烛婴听得目瞪口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时婳:“为了杀死魔尊。”
烛婴脸上的表情从惊异变成震惊,再到不可思议,“这样就能杀死他?”
时婳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过身,看着远处沉得只剩下一半的落日,缓缓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赌,就结果而言,我赢了,也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