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休这边厢闭死关,一意求索大道,楚家三位老祖何尝不是如此?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不知不觉,时光便匆匆走到了齐休三百岁生辰这天。
“齐掌门这大寿,看来是不办了?”
一艘艇艏绘有红云与‘楚’字的乙木御风梭缓缓在南楚城降下,楚青玉负手步出舱门,随口问道。
“也办不成啊。”闲叙相送的顾叹笑答。
“也好,能省许多麻烦。”
在两位各自宗门的实际当家人眼中,迎来送往的礼典事务即繁琐,又劳心劳力耗费糜巨,虽然两家大体都清平日久,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灵木盟那边消停了?”楚青玉又问。
“算消停了吧。”
顾叹这边,仍被楚秦门迁延至今的两桩大事:白山内战,以及在外海寻沙诺捉姜炎占据了主要精力,他不得不频繁于白山外海间两头奔波。
数十年来,灵木、厚土、锐金、白山剑派联军早与何欢宗、幻剑门、楚秦门、三楚、青丹门拉锯出了南北两个比较稳定的战线,大家也都早打疲了,唯有失去博木仙城的灵木盟不甘心,休养个三五年便会尝试破局,或突然偷袭、猛冲猛打,或谋刺离间、使各种阴谋诡计,可惜统统被顾叹、中行隽领导的楚秦何欢联盟一一化解。
而外海那边也被归古归儒内讧搅成了个烂泥潭,对顾叹来说,那边反而相对更凶险一些,主要是不放心妻子明真的安危,作为曾亲身参与那处海魔井封印的修士,明真被归儒元婴姬孝渊强命不许离开,但姬孝渊代表的归儒派和姬佳芊等归古派水面下的暗战偏偏又极为凶险,而秦长风数年前反倒轻松脱身去了海门岛边修行边等消息,明真没太多应付此等人心险恶局面的经验,顾叹只有不时去那边主持大局。
“哎!”
顾叹心说幸好齐休闭了死关,否则自己还要不停应付他一想起来便发信,只管伸手索要的各种结婴各种高阶物事,然后满世界搜罗,拆东墙补西墙筹买……
楚秦这个家,委实不好当。
听他叹气,楚青玉淡淡一笑,传音道:“小心那人。”
“我理会得。”
楚青玉口中所指的‘那人’,正站在乙木御风梭艇艏甲板上,探出半个身子向两人挥手打招呼,顾叹低声答应,然后也同楚青玉一样,挤出笑容仰头回应对方。
“哈哈,顾兄。”
“闻兄。”
楚青玉在南楚城下船,一番补充修整后,待飞梭重新启航,顾叹便又登上甲板陪客,刚才挥手招呼的那人,正是多年前曾打过交道的闻心,也依然当他的大周书院东巡察使姬羽梁账下金丹僚属。
归古归儒围绕那处魔井勾心斗角,自不能少引来姬羽梁审度评理的环节,可姬羽梁区区东巡察使又如何能断?无非来去点卯而已。这闻心不知为何,见顾叹要从外海回返齐云,独独一意跟了过来,说是销假游玩。
他虽是客身,顾叹却不敢轻信一位大周书院执法修士,谁知来暗中打探什么?于是一路礼遇,拿客套言语应付。
简简单单一袭青色儒袍的闻心兴致勃勃,边举目打望着天上罡风,边随口聊起外海事,“前次贵我双方发生了一些误会,我知过不在你楚秦,若有所冒犯,闻某在这便代书院道个歉罢!”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
顾叹知他在说那次由姜焕引发的冲突,姜焕大限不远,最急于找到姜炎为姜明恪报仇,眼见姬孝渊将那海魔井一护十年,不说姜炎了,连沙诺都还没救出来,姜焕越来越等不得,于是暗中准备多日,前不久突然暴起偷袭,想私自背着归儒派打开海魔井,造一个既成事实再说。
姜焕这举动必然有归古派暗中撺掇,楚秦这边,被齐休千叮咛万嘱咐要坚决站队归古的顾叹也只有配合,结果,姜焕的行动被姬孝渊识破化解,导致两个阵营的矛盾愈发表面化。
“是姜焕前辈心急孟浪了,贵书院既已探明井中魔蛇乃元婴存在,自然是等防备更周全些再动手为好。”
顾叹对三楚和楚秦押注归古的选择实际颇有微词,按他了解,如今归儒派在大周书院内部是占据上风的,比如此次姬孝渊要借海魔井案扳倒姬兴德,便是归儒始终处于进攻方的明证。
姬孝渊霸住魔井也不是什么事不干,据他说,他已经和手下修士冒险探明魔井中有一只元婴魔蛇,这导致此事的重要性陡然提升了不止一个级别,外海战事后还有漏网的元婴魔物,不单要等化神存在来盯着灭杀,当年都督外海诸军事的姬兴德之罪过也更大了。
不过顾叹知道,齐休掌握的隐秘极多,有些似乎连自己也不能告诉,他押宝归古定有其道理,自己萧规曹随便是。
顾叹也清楚,齐休心里的那些隐秘,就这么随他带走,可能对楚秦门日后的发展更有利也说不定。
“呵呵,顾兄你觉着,你家掌门成就元婴的机会大不?”闻心好像知他心中所想,突然也将话题转到了齐休身上。
“掌门师兄洪福齐天,征得大道自不在话下。”顾叹自然如此回答。
关于齐休能否结婴,那次在楚恩山闭关五十年后,顾叹曾悄悄望过气,似乎机会渺茫,但后来齐休去过一次南楚城回来,似乎状态又好了不少,然后便是被姜炎刺杀受伤……
起起伏伏,顾叹内心也吃不准,无论如何,若自己真能安稳熬到齐休晋阶金丹圆满,左右先把真正的楚秦掌门之位继承到手再说,到时他打算设立一个太上掌门之位把齐休供起来,尽好自己的份内之情,至于齐休接不接,就看他自己罢。
“哈哈哈!”
闻心扶着艇艏栏杆大笑,“希望如此罢!”
这家伙随姬羽梁数次对楚秦门执法,而且在其面前,似乎也有点和身处齐休旁边一样,能被其窥见心理活动的隐约感觉,顾叹不敢掉以轻心,“那我就承闻兄吉言了。”
“齐休既挑中顾兄传以掌门之位,想必极为欣赏你吧?”
闻心倒非常的不见外,又说:“我在外海观顾兄你行事,也确实有齐休那滑不留手的遗风,比如你引甘家姐妹……哈哈!连姬孝渊都被弄得没法子,堂堂监察御史,见那俩老妪也只能到处躲,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这副狼狈样!”
闻心口中之事,确实是顾叹使计,他见归儒派修士行事霸道,齐云执法峰、姜焕的面子都不肯卖,却偏又个个自诩正人君子,于是便唆使甘家姐妹专找姬孝渊撒泼浑闹。
两位在外海苦苦寻夫数十年的妇道楷模,因归儒派拖延开井而无法救援丈夫沙诺,可谓理占了十成十,又不用像刑剑、姜焕等人那样顾忌身份,姬孝渊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被堵门乱骂也只能装死,后来学乖了,探知两女前来便提前远远躲开,除此好像也确实无他法可想了。
“甘家姐妹情比日月,寻夫心切而已,倒不需我引她们做事。”
顾叹自然不会承认。
“哈哈哈,你们这些楚秦人啊……”
闻心兴致愈发高昂,此时飞梭正好已穿过死亡沼泽上空,抵达楚秦之地地界,他遥指仙林坳方向,“那里,便是你楚秦中兴发迹之处吧?”
“呃……”
没听说楚秦山门在仙林坳的时期,这闻心随姬羽梁来过啊?怎了解得如此细致?顾叹更加警惕了,深思熟虑一番后回道:“算……也不算,我楚秦在那仙林坳确实存身了一段时日,不过说到中兴发迹,还是要到更南边的楚秦山时期了。”
“不不不,没有在仙林坳积攒实力,又哪有楚秦山的厚积薄发?”
闻心连连摆手,反倒和楚秦代掌门计较起门派历史来。
“闻兄此言亦有道理。”顾叹只能如此答。
“哎!”
闻心遥望仙林坳,唏嘘感叹了好一会儿,叹口气又问:“我记得贵门有个楚无影,当年碧湖宫案发后便踪迹皆无,后来寻着了吗?”
“楚无影乃通缉要犯,若是寻着,我楚秦定然不敢私相庇护,早便通报贵书院了。”
顾叹心说果然如此,原来你埋伏在这呢!立刻肃容回道:“而且楚无影事发时已回归南楚门,不算我楚秦弟子了……再说,他身上的一干指控,如牵涉黑手组织、参与碧湖宫一案这么多年下来,都没听说有什么真凭实据。”
“我只是随口问问,顾兄不需紧张。来来来,旅途无聊,再陪我手谈一番如何?”
闻心打断问话,转而盛情相邀。
顾叹只能接着,“顾某正有此意,不敢相请尔。”
一路上虚与委蛇小心翼翼应付掉闻心,飞梭准点在楚恩城降落,顾叹命亲传弟子罗心武去陪闻心游览,自己则匆匆赶到楚恩峰顶大殿理事。
“桑海门二代掌门之争,江南宗使者已三番五次暗示不许我楚秦插手,如何应对,还请掌门示下。”
明确代掌门之位近十年,执掌楚秦大权更已六十余年了,加上南宫嫣然、秦长风一故去一远走,熊十四、熊甫亭一心修行,楚秦门内已无任何能实际挑战自己的势力,初始家族虽抱团,但首领展剑锋很听自己的话,济济一堂的楚秦众人早已不会再在‘掌门’二字前加一个代字。
顾叹闭目静思,堂下便落针可闻默等,威严之相也早不遑齐休当年多让。
“我楚秦一直如桑珈交厚,桑珈临远行前曾亲口对掌门师兄……”
顾叹抱拳向齐云山方向稍一拱手,然后继续说道:“和我,托付过后事,他属意桑璋接任,此事本不该有所反复。既然桑珈和英伯已在外尸骨无寻,我楚秦依然信守承诺便是。”
“可那江南宗……”禀事的虞清儿欲言又止。
“无妨,江南宗对桑海门之地有想法世人皆知,斗由得他们去斗。”
顾叹命道:“你对桑璋说,他桑海门手中应有通天令,到紧要时只管祭出,让大周书院的人来评理便是。再嘱咐桑璋,一切务以保全自身性命为要,他人活着,才有掌门之位,才有其他……一切传讯言语,只能出你之口,入桑璋之耳,勿假手他人。”
“是。”
虞清儿答应下来,又问:“说到英伯,青丹门庶务掌门韩平过些日子要做大寿,他与英仲不和,我们该如何区处?”
“英家四兄弟只剩一个金丹英仲主持大局,不过晚辈里开始有好苗子冒头了,传话给英仲,为今之计,只有低调下来谨守门户,修炼内功了。韩平有已故的韩阎老一脉支持,又有望大道备受韩天青喜爱,大势已成,诚不可与之争锋……”
顾叹又命:“至于韩平大寿,我楚秦自不可怠慢,一切祝寿礼节,按顶格的去,嗯……”
他目光扫向堂下众人,沉吟了会儿,“还是余、蒙二位师侄代我跑一趟吧,就说战事正紧,我无法拨冗亲去,代我致歉一二。”
“是。”
余子澄、蒙儁的两位筑基后辈起身致意,领命自去办理不提。
其后又是无数门派和山门庶务,顾叹流水般处理分派,无一丝错漏,由于已正式撤盟并门多年,各附庸家主或者精英子弟也逐渐深度参与楚秦门事务,顾叹利用其中声望服众的宋仲谦等人稳步分初始家族和南宫嫣然旧人之权,如今也得见成效了。
不过仍有一事令他扶额沉思,一时难下决断。
“甘家姐妹不停来信催促,让我们去将躲藏在外的郭泽等白沙帮门人抓回,掌门您看……”正是宋仲谦在问。
白沙帮主事的沙诺失踪太久,导致白沙帮名义上仍未被并入楚秦门,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郭泽等不耐烦长年累月被甘家姐妹支使着在外海漫无目的的寻找沙诺,老早就趁出外的机会借口寻人不归,想要在茫茫外海把那些精滑的前白山散修找到并且抓回来,要付出的资源必然极大,之前齐休还在时便用的拖字诀,顾叹自然也照此办理。
但现在外海那边需要甘家姐妹给归儒派的正人君子门制造麻烦,甘家姐妹不是蠢人,必须给予回报,却不好再敷衍下去了。
可去茫茫外海抓人,而且要抓的是郭泽等手底子极硬的凶悍之人,不由得顾叹不犯难。
“呃,杨寒,你可也和我一样乃外海出身?”
他目光扫到坐于队列末尾的杨寒,于是故意问道。
“是。”
杨寒随展剑锋职守多年,性格也差不多,站起来耿直的抱拳回道:“弟子熟悉那边些,定不辱使命!”
“嗯,你且挑一队门中精干的执法修士,下次随我一道去外海吧。”
顾叹做出决断。
“报,燕归门使者求见!”
这时有传讯弟子进来报信,顾叹头更加痛了,不知为何,近十年离火盟的古熔古大掌门事事看燕归门不顺心,到处寻衅找茬,燕归门虽仍受分封三代保护,但门人弟子总有出外行走的时候,如何与强大的离火盟相斗?各种吃亏甚至人命官司已不少了。
“请罢。”顾叹只得先把使者让进来再说。
“顾掌门!”
燕归门筑基使者进来就对他跪下,边磕头边哭诉,“你可要替我燕归门做主哇!”
“贤侄不需如此,有话直说便是。”
顾叹抬手打出一道灵力,将其搀扶起来。
“那离火盟……哎!实在是太过分了!”
燕归门使者哭道:“想我家燕南行老祖当年,还和古熔那厮互拜兄弟,不想如今却遭其如此恶待!我家沐云掌门实在无法,念及当年燕归、楚秦、古剑三门姻亲往来不绝,这次还是要求顾掌门替我家从中转圜!大恩大德,我燕归门定有厚报!”
“他古熔如今都已快上白山结婴去了罢?如何又与你家结了仇?”
顾叹虽不知古熔想要那红色长钉的事,但当年陪伴齐休左右和古熔媾和时,仍能猜测一二,“可是你家有古熔欲得之物?”
“无有!”
燕归门使者只是摇头,“若有,我燕归门哪会舍不得双手奉上!”
“顾某平生可最不喜受人蒙骗。”顾叹板起脸,冷冷盯住对方说道。
楚秦掌门之怒,金丹修士之威,令燕归门使者顿时又跪了下去,只是不停哀求,“真的没有,若有,我今日便一头撞在贵门堂前,生死无怨!齐掌门若仍在,定然会可怜我燕家……”
“啧!”
顾叹被他撒泼打赖闹得也无法,只好揉了揉眉心,“唤张临来。”
张临一直负责最重要的传送阵防卫,修行也在附近,从不参与门内庶务,顾叹将信物取出,凌空飞到他们初始家族身份最高者之一的阚萱手中。
“是。”阚萱得了掌门信物,出去很快将张临带到。
“你写一封书信,替燕归门求一求伱铁生师叔,看看离火盟和燕归门两家的事,到底能不能约个时间地点,大家都把事情摊开来,说合说合……”
虽跟着丈夫古铁生回了离火,张胜男生前仍对张家子弟多有照顾,古铁生自也一样,是以顾叹要把张临找来。
“就约在贵门此城中最好!”燕归门使者又不顾礼仪地插话。
“是。”
顾叹给张临打个眼色表示同意,张临便领命,在他指导下立书一封。
“命人送去给古铁生罢。”顾叹在书简上添了‘亲启’等字样,打上封印密记,又分派人手送信。
琐事一桩皆一桩,终于弄完,外面竟日已西斜了,顾叹散了会,回到楚恩山中唯一的一座,本建给齐休使用的四阶下品掌门静室,终于能忙里偷闲清修些时日了。
“南宫嫣然迷于俗务,致使大道不行,我却要同掌门师兄一样,妥当辩明轻重缓急,两不耽误。”
他打坐前心中暗暗自省:“孰轻孰重,不言自明,待忙完这段时日,我也该挑一位我的南宫嫣然,也当个甩手掌柜,一心求问大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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