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为何修炼之人,一开始,都要到僻静无人的山谷中去么?”李燕娘问。
秦良玉想了想,“以求静心?”
“那为何小有所成之后,又要下山历练?”
“为了……学以致用?”
“那为何历练之后,又要回到山中去?”
秦良玉答不上来了,修炼的事情,她实际上一窍不通。若不是江简来带着她调息练气,她便是天赋异禀,也没有今日这成绩。
“你可知格物?”李燕娘问。
“什么是格物?”
李燕娘看了秦良玉一眼,夜色太黑,灯笼昏黄的光照不了多远,她们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格物,不当则‘致知’不明;物有所未格,则知有所不明。格,乃是探究之意,格物,就是彻彻底底的将物探究的明明白白。”
“那有又什么用呢?”秦良玉不明其意。
“物,指的是法,是规矩,是自然之道。就是说,你要用自己的心,去领受自然之道。自然之道如此大,人却如此渺小,该如何以渺小的人,去领受那么大的道呢?”李燕娘徐徐说道。
秦良玉连连点头,对了对了,这就和江简来所说的差不多了。他说的练气,也差不多是这么个听不明白的理儿。
“先生说,该如何领受?”秦良玉急切问道。
“道在大处,也在小处。一花一草一木,生息繁衍。皆有道。”李燕娘说,“你就从这溪水边的一株花,一棵草开始吧。”
“啊?如何开始?”
“仔细的观察那株草,把自己当做那株草,以至于你就是那株草!”李燕娘说,“待你完全研究透彻那株草,几乎能把自己的精神和那株草变得别无二致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大道。”
李燕娘说完,提着灯笼就往山下走。
秦良玉愣在原地,把自己当作一株草?李先生不是在逗她吧?她是人,怎么可能理解草的道?
眼见灯笼里那一丝昏黄的光也渐渐远去。秦良玉忙道,“先生,我送您下去,顺便把灯笼提上来。”
“不必,你用不着灯笼。”李燕娘说。
秦良玉啊了一声,“那我怎么观察草?”
“你见草会打灯笼么?”李燕娘说着走远。
秦良玉怔怔的看着李燕娘手里那一丝光亮也渐渐远去。
她站在这空无一人的山上,听着潺潺的水声,四周漆黑一片,不由有些害怕起来。
格物?研究一株草?最后把自己也当作一株草,就能理解一株草的道?
她怎么觉的这么不靠谱呢?是李燕娘故意逗她,考验她的心性么?
秦良玉微微皱起眉头,即便这学馆里有阵型保持温暖,可夜里还是很冷的,她不由抱紧的自己的肩膀。
这里太过安静,静的她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四下里黑漆漆的,好似藏了什么吃人的妖怪,她越使劲儿去看,便越是害怕。
她唤了几遍江简来的名字,却都无人回应。
秦良玉别无他法,只好相信李燕娘的话,毕竟她说的“道”,与江简来以前提起过的也有共通之处。
秦良玉寻了一块干净的石板坐下。低头看着那草。
一开始她什么都看不清,黑漆漆的,草叶子就像乱糟糟的影子。
可渐渐的,她竟能看清楚一些了,不知是月光变亮了,还是她的眼神更好了。
坐累了,她就抱着膝盖蹲着。
后来她竟五体投地的趴在草地上,鼻尖贴着草叶子去看。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刚刚升起的那点儿信心,有渐渐被磨灭。
“就这么盯着草叶子,我也没有什么收获啊?我是人,又不可能真的变成草,我怎么可能知道一株草的道?”秦良玉有些懊恼的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我一定是疯了!在这么紧张关键的时刻,我却趴在这里看一株草?”
她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提步就要往山下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来,看着适才她盯过的那片草地。
“我就这样放弃了?现在下山,去找李燕娘,跟她说这办法我受不了?我做不到?”
秦良玉又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她回到适才蹲过的地方,却发现自己怎么扒拉就是认不出哪一株才是她刚刚“格”过的那株。
“明明每一株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啊!”秦良玉抱着自己的头哀嚎。
她无力的瘫坐在地上,“为什么江简来不在,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秦良玉低头,埋脸在膝头,兀自哀叹抱怨了一阵子。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做无用功,我应该下山去解决问题!”
可是怎么解决问题?把默楠杀了?莫说她不敢杀人,就是敢,杀了默楠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把事情变的更糟,让她和母亲彻底的落与被动。
去寻找江简来?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儿,灵台山那个地方,是她能进得去的么?若是去灵台山就能救出江简来,只怕铃铛和竹青他们就不会留在鹿邑了。
“啊……我到底应该怎么办?”秦良玉趴在地上,心里满是挣扎彷徨,焦急无助。
她微微一抬眼,有株小草的叶子尖恰好扫在她的鼻尖上,痒痒的,让人烦躁。
她伸手把那草叶子给拍平了,闭目吐气。
她忽而发觉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吐纳调息原本应该是最好的,环境安静,空气开阔新鲜。
可事情却不像想象的那样,外界是安静的,她的心里却是焦躁的,她根本无法人自己的心安静下来。
像是奔腾不止的跑马场一样,她的心里一会儿跑过一个念头,扬起一阵让人愈发烦躁的烟尘。
静谧的环境之下,她似乎听到了自己耳朵里嗡嗡的轰鸣声。
不知在草地上躺了多久,秦良玉睁开眼,准备翻身起来,“我不行……这办法不管有没有用,反正对我是不行的,我要下山……”
她话未说完,却看到了那株适才被自己拍扁趴在地上的草叶子,竟又微微的直了起来。
秦良玉心头猛然滑过一道光,她似乎悟到了什么。可又快的来不及抓住。
她眯了眯眼睛,没有离开,却是盘腿坐在一旁,看着地上自己趟过的地方,压倒的一片的草。
“不能放弃……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她默默的看着草叶子。
秦良玉坐着没动,一夜都没有动,如老僧入定,如一座石像。
东方的天渐渐有了微微亮光,草叶子被那天边的一抹白勾勒的更加清晰。
秦良玉仍旧没有动,她不知道自己悟到了什么。她说不出来。
可是心底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破土而出。
好像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法子是对的,只是她还没有拨云见日。
李燕娘从山下走来,见她仍旧坐在昨日她们分开的地方,李燕娘微微一愣。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李燕娘说。
秦良玉没说话。
“当年师父也是让我这么格物,让我看竹子,可我没坚持下来。”李燕娘一面走近秦良玉,一面说道,“当你整个人安静。在一个静谧的环境中时,你会发现心里头的喧嚣,比外界的喧嚣更大声,更难易忍受。”
“先生,我不想问您别的,我就想知道,我这么坐着,有用么?我能得到我想得到的么?”
“你想得到什么?”李燕娘问。
“我……”秦良玉忽然恍惚了,她想得到什么?一瞬间她似乎忘了,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坐在这里,为了什么在这里苦苦挣扎。
“我想找一个人吧……”
李燕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嗯?”
“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做有没有用,更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你要找的人,我只知道,我能教你的,你在我的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只有这些了。”李燕娘叹了口气,她一低头,便看见地上被来来回回踩出的脚印子。
她勾了勾嘴角,“原来你也想过放弃,而且不止一次啊。”
秦良玉没做声。
“你太心急。以至于你的天赋都被淹没在你的焦灼之中,我师父说过,悟道悟道,就是要让自己成为空的,道才能进来,心如止水,才能感受这变化万千的世界,才能从这变化之中,看到不变的真理。”
李燕娘说完,安静了好一阵子,“其实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师父仙去许多年了,再也没有人能为我解答。”
说完她轻轻抚了抚秦良玉的头,缓步走下山去。
天色渐渐亮了,山下传来人声。
学生们起床了,学馆里又活跃起来。
那里也有自己的一个位置,若不是在这山上悟什么道,她现在应该在高先生的课堂里学习唱歌。
也许她好好的去学唱歌,比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干的有用吧?
秦良玉想睁开眼睛,以最快的速度跑下山去。
心里那股欲要下山的冲动,像是脱缰的野马。她几乎按捺不住。
可心里有有个声音说,那不对,那只是技巧上的增进,是小道,而她现在要寻求的是大道。
她终于按住心里的野马,即便山下热闹,她也没动。
身后渐渐传来脚步声,她听觉敏锐,远远的就听见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李燕娘去而复返,后来又觉的不是,那脚步声不是一个人。
有两三个,听那步伐的轻重,应该是两三个年纪不大,身材纤细的女孩子。
“哟,前头怎么有个人啊?比咱们来的还早?”
真是冤家路窄,说话的声音让秦良玉不必回头也知道,是陈家的那小姑娘。
她坐着没动,听着那脚步声越走越近。
“这是不是秦姑娘么?”一个女孩子说。
陈六娘哈的笑了一声,“什么秦姑娘,人家是江夫人你不知道么?国师虽然走了,可她却自称是和国师有婚约未过门的媳妇。”
“国师不在,谁承认呐?”另一个女孩子嘲笑道。
秦良玉心头蹿升气怒火。她已经近一天一夜没有听到过江简来的声音了。
三个女孩子提及江简来,就如同往她心头上戳刀子一样。
如今她要对付几个女孩子,实在太容易不过,而且这里僻静,又没有旁人。
她能听的见附近的虫鸣鸟语,她随便招来一群虫子,只怕都能将三个女孩子吓跑。
“六娘,她是不是傻了,怎么坐着不动啊?”
陈六娘闻言,小心翼翼的绕道秦良玉面前,“闭着眼呢,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别惹她了,六娘,她可是会招蛇的!她是巫!”一个女孩子颤声劝道。
陈六娘轻嗤一声,“能通天地神灵的才叫巫,她算得什么巫?不过是会跳舞而已。”
“上次她招来蛇,你不是好几日都睡不好觉,看到绳子都害怕的,让人把寝馆里的绳子全都收起来了么?”
“闭嘴!”陈六娘恼怒的低喝了一声,“喂,秦玉儿,你是醒着的么?醒着就吱一声!”
秦良玉不欲理她,以为她觉得无趣,自会离开。
可陈六娘非但没有离开,见她不说不动,反而往她面前更靠近了几分,“喂,我叫你呢。”
秦良玉想把她敢走,或是忽然睁开眼睛吓她一跳。
却有个声音在她心头道,“若是一株草,它会怎么做?”
对,她不是在格物,研究草的道吗?
若是有人挑衅一株草,草会怎么做?
秦良玉没睁眼。没动,连一丝声响都没做。她想象自己就是一株草。
甚至连陈六娘摸了摸她的脸颊,她都没躲。
“真滑!”陈六娘嘀咕了一声,“难怪看起来熠熠生辉的,比美玉还光滑呢。”
“叫我也摸摸……”另一个小姑娘叫道。
“走开,你不怕她招来蛇了?”陈六娘打开那姑娘伸出的手,“她不动不说的,到底是装的,还是入定了?”
“我听先生说过,说人若是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就会不受外界的干扰,可以完全沉浸在‘独我’的境界里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寻找本我的旅程,在‘独我’的世界里,就不会受外界的影响,不受世俗的侵害。”一个小姑娘说。
“那岂不是无敌了?”另一个小姑娘当笑话一样听。
两个小姑娘哈哈笑了几声,忽而惊慌的叫起来,“六娘,六娘你要干嘛?”
“我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无敌’了!”陈六娘说。
“六娘不要!”
惊慌的声音惹得秦良玉都是一阵好奇,陈六娘究竟要干什么,让与她一起的小姑娘都吓成这样?
她虽好奇,还是忍住没动,猛然间----她后脑勺后颈闷痛一下。
她觉的天地都恍惚了,周身的力气忽然抽散而去。
她坐不住,整个身体软倒在草地上。
她听到陈六娘把一根粗壮的木棍扔在地上,拍着手上尘土道,“也不是无敌嘛。”
“六娘,你把她打昏了怎么办?”
“打昏了还好说,若是打死了呢……”
三个小姑娘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快!咱们快走,没有人知道咱们上来过……”陈六娘也慌了。
原来做坏事的那个人也会害怕呀?
秦良玉在想。
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意识渐渐模糊,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株草,貌不惊人不起眼的小草。
草不会反抗,却有顽强到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压扁踩踏,甚至一把火都不能将它毁灭,它会在一阵春风,一滴雨露中苏醒过来,蓬勃向上。
秦良玉那涣散恍惚的意识,像是忽然被点醒了。
“无为就是有为,不争就是最好的争……取之越多,失之越多;舍之越多,得之越多……”
如醍醐灌顶一般,天地万物之间,有一种庞大的生机,庞大的力量,源源不断的蜂涌入她的体内。
她的身体像是浩瀚无边的大海,承载着无边无际的力量……
这种力量的涌动,带来了巨大的震颤。
学馆里的所有阵型都在这股眼睛看不到的力量来往之间,猛烈的震动起来。
学馆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这是地震了吗?”
“先生,房子……房子要塌了……”
“快跑!快跑!”
学馆的震颤从轻缓到剧烈,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又渐渐变缓。
震颤的最剧烈的时候,人甚至都不能站立的稳。
不论是学生,还是先生,都吓坏了,女孩子们甚至哇哇大哭起来。
当震颤停下来的时候。学馆里的哭声还未停下。
“我……我们要回家……”女孩子们哭着说。
一滴清露,滴落在秦良玉的脸颊上,凉凉的,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地上的草叶子上。
她倏而睁开了眼睛,眼中濯濯清朗,华彩万丈。
她甚至没怎么用力,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她的身姿轻灵如燕。
她摸了摸后脑,哪里一点也不觉的痛。
她再看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分明还是那些景致,可她仿佛能看到每样东西里蕴藏的能量。
她周围的每样东西都能够向她输送能量,而她也能将自己的能量输送出去。
气!
对,这就是一种气,气就是无尽的能量。
强烈的震颤结束以后,李燕娘不顾危险,提着裙子,飞快的跑上了石山,“玉儿,玉儿你没事吧?”
李燕娘气喘吁吁,甚至丫鬟都被她扔在了后头。
但看到秦良玉的瞬间,她就愣住了。
秦良玉脸面生光。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光晕里。
“你……修成了?”李燕娘震惊的看着她。
秦良玉微微轻笑,她向前走了几步,她脚下的草叶子立时便直了起来,没有匍匐在地。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上一株桃花树的枝干。
那株桃树竟在瞬息之间,萌出花苞,开了满树绚烂的花,粉嫩的颜色,淡淡的花香,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生机和活力。
李燕娘惊得眼目圆瞪,“你……你……”
却是说不出话来。
秦良玉轻笑,“小有所成吧。”
这还叫小有所成?
“你能不能……”李燕娘生生咽了口唾沫。热切而又羞涩的看着秦良玉。
“什么?”
“能不能教我?能不能收我为徒?”李燕娘局促而艰难的说道。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先生,她甚至因为旁人几句带有偏见,带有污蔑的话而倍感讨厌的女孩子,转言之间,竟成了自己仰望的大师。
“李先生永远是我的先生,这如何能颠倒呢?”秦良玉微笑。
“我希望能跟你学……你能,能教我么?”李燕娘说道。
这话她自己都觉得唐突不合适,昨夜里,是她在教秦良玉,她甚至说秦姑娘太心急。难有所成……
旦夕之间,真是天地色变呀!李燕娘脸上热得发烫。
“我不能教给先生什么了,当知道的道理,先生比我知道的还要多,道理是人人都懂的,把道化入生命,却是不容易做到的。”秦良玉缓缓说道。
李燕娘失落的点点头,“你说的是,师父当年也常常这么说。”
“倒是有一点我可以提醒先生。”秦良玉眼目有光的看着她说道,“心如止水。”
李燕娘连连点头,“是。我一直在追求心如止水的境界,可看来,我没有什么天赋……”
“先生,是你追求错了方向,心如止水,而非死水。”秦良玉指着一旁平静的水面,“止水之下,有庞大的生机,有无尽的力量。而死水之下,寸草不生,什么都没有。”
李燕娘听得一愣。
“先生摒弃七情六欲。克制自己的心,其实就是追求的死水境界。”秦良玉说道,“人若没有欲望,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先生更多的顺其自然试试?”
秦良玉说完,举目看了一眼天。她朝李燕娘福身行礼,快步向山下走去。
追在李燕娘后头的丫鬟,上来的晚些,听得她一席话,不由吐了吐舌头,“这秦姑娘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要修仙吗?说得话,都带着股仙气儿!让我这等凡人听不懂!”
丫鬟本是调侃。说完自己便乐了起来。
却见李燕娘没有乐,还低头叹了一声。
秦良玉回到国师府,铃铛和木槿正焦急的等在二门处。
她刚下了马车,铃铛就阔步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夫人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怕你说的十二个时辰过去了,你还没回来,可该怎么办!”
木槿也上前,扶住秦良玉的另一只手,“婢子与铃铛商量着,要不再把女官大人打晕一次得了。”
秦良玉微微一笑,“她这会儿在哪儿关着?”
铃铛带路,领了她去。
是个厢房,屋子里的门窗都拿帘子遮了,光线昏暗,睡觉倒是舒服。
“把帘子都摘了吧。”秦良玉缓声说道。
屋子里立时便明亮许多,掀起床幔,床上的女官大人睡的似乎十分不安稳,她眼目紧闭,眼珠却在眼皮下她不停的转动,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