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还的,在济阳郡的时候,我已经还了,我不欠你了。”
“生养之恩,你还得起么?你如何能还得清?”
“爹爹还想让我还什么?怎么还?”秦良玉嘴角勾勒出一个冷冷的笑意,“原来在爹爹看来,我做的远不够呢!”
“你一定要这么跟爹爹说话吗?我只是想问问你,问你过得好不好,问问你娘……她如今好不好?她的脸,是不是已经好了?”
“爹爹其实还想问问,那日阿娘为何会出现在李府?为何阿娘会被李大人当做座上宾吧?”
“你……”
“爹爹是不是也好奇,为什么李大人说阿娘是贵人吧?”
秦良玉一句接一句的,让秦钟磬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忽而上前,猛地抬起一只手来。
“爹爹要打我么?”秦良玉微笑说。
“我……”秦钟磬想起那些传言,关于她能够医治圣上的传言,“我不打你,我怎么敢打你,如今你都不将爹爹放在眼里了,我若是打了你,你还不得到圣上面前告御状去?”
“这点小事,还不值当告御状。”秦良玉叹了口气,“我是为了爹爹好,劝爹爹安心做个琴师,阿娘的事情,您就别打听了。阿娘只盼着好聚好散,各不相欠。”
“她故意折辱我,那是好聚好散吗?”秦钟磬恼怒道。
秦良玉摇了摇头,“那是阿娘心里憋着气呢,爹爹不是也害的我和阿娘成了如今这般,心里的气还不能平顺么?”
“我害你们?我害你们什么?害的你横行宫中,让内阁都不敢招惹你?害的皇后娘娘都得哄着你供着你?”
秦良玉凉凉看了爹爹一眼,“难怪爹爹的琴音不如以前高远了,原来爹爹的心已经堕落进世俗之中了。”
秦钟磬立时皱眉。“你说什么?”
“难道爹爹就没有发现么?你的琴音吸引不来鸟雀了,虽然琴技娴熟,指法精妙,可是爹爹的琴音再也没有往日的空灵动人肺腑了。”秦良玉嘴角一直噙着客气而疏远的笑意。
秦钟磬脸色却愈发难看,“那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可以去看看,去问问,我虽来这学馆的时间不长,多少人来向我请教!你别忘了自己的歌唱能力是谁教的!若是没有为父,你能有今日荣耀?”
“我本就不是为了荣耀来鹿邑的。”秦良玉摇了摇头,忽然觉的她和父亲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这不是以往那个父亲了。那个仅凭着清唱,就能叫人心头发颤,就能叫鸟雀着迷的父亲了。
“父亲若是没事,女儿先告退了。”秦良玉随意的蹲身就想离开。
“你站住!我问你的话,你还没说,”秦钟磬不满道,“你娘的脸是不是真的好了?她来鹿邑,是为了医治她的病,还是为了别的?”
“爹爹若是想知道,怎么不去问阿娘?这是你和阿娘之间的事,何必来问我?”
“我就是要问你!我是你爹,我问你,你就得答!”
秦良玉默默的看着秦钟磬,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让她觉的可笑,“以前我还会为你的偏心而伤心,还会遗憾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现在,我觉的挺好的,距离,让我更看清了你。”
说完,她转身而去。
“你今日对我不敬,他日必定后悔!我会让你跪着来求为父原谅你!”秦钟磬恨声说道。
秦良玉未在驻足。快步离开了这僻静的院落。
她没有立即就去寻李燕娘,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不太好看。若是去拜师,却木然着一张脸,总是不太好。
“伤心了?”江简来的声音带着温厚和关切。
秦良玉微微一笑,看看左右无人,她摇头道,“没有,释然了。”
江简来轻叹了一声,“也不知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想想,没有父亲,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秦良玉闻言微微一愣,“你别这么想,也不是每个父亲都是这样的。我爹他……他以前不是如此。你爹一定,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是怎样的好人,才会抛弃自己并无残疾病痛的孩子呢?”江简来轻缓问道。
秦良玉听得心头一颤。
他以往从来不说这些,以至于,她以为他根本不会在意。
如今听他语气,才知道,她想的太简单了,他不但在意,而且把这份在意埋得很深很沉。
“也许是有不得已的理由,遭遇了荒年?家里有什么祸事?被仇人追杀……”秦良玉说着,忽然就闭了嘴,“唔,你别难过,我不是希望你家……呃……”
“不用安慰我。”江简来笑起来,“我不在意的,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反反正我如今好得很。”
秦良玉嗯了一声,想到他长这么大,这般的厉害,却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渣爹,似乎也没什么只得伤心的了。
她轻哼了几句曲调轻快的歌,便提步往李燕娘的院落去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好好拜师学艺,能早日叫江简来和她团聚。
秦良玉再次来到李燕娘院中的时候,恰逢一个小厮来送信。
丫鬟等把信送了进去,才对里头道,“李先生,刚才那位秦姑娘回来了。”
屋里的李燕娘嗯了一声,却没有叫秦良玉进门。
秦良玉恭敬的等在门外。她听到里头有哗啦翻动纸页的声音。
“进来吧。”李燕娘的声音传出来。
秦良玉忙提步进门,余光瞟见李燕娘将一封信放在了桌案一头。
“秦玉儿?”
“是。”
“今年多大了?”
“已经是十七八了。”
“人称你为国师夫人?”
秦良玉微微抬头,看了李燕娘一眼,却诧异的发现她脸上没有了适才在门外那温柔的笑意,她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带着审视。
皇后娘娘说,这里的老师多孤高,不媚俗不市侩,所以她也没有提过什么国师夫人的事儿,只叫人称呼她秦姑娘便可。
“是,学生在济阳郡的时候,便和国师已有婚约。”
“你是国师夫人,那可了不得,怎么能自称学生呢?我不是你的先生。夫人快快起来,这里庙小,着实让夫人屈尊了。”李燕娘叫丫鬟扯了她起来。
“适才见李先生舞姿过人,且听闻李先生乃是天资聪颖,打小便有跳舞的天分。小女颇爱舞,想求教于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教不起教不起!”李燕娘叠声说道,“我这里简陋,还请夫人快快离开吧。”
秦良玉狐疑的看着她,这还是那个适才说,今日没事。什么时间过来都可以的李先生么?
怎么这会儿对她如此的避之不及?
秦良玉狐疑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她恰被丫鬟拉了起来,站得高看得远,那未折起的信笺上的字迹,恰被她看见。
信是倒着她的方向放置,她没看出上头的内容,却是一眼认出了上头的字迹。
那字迹工整,如篆刻出的一般,即便是匆匆一瞥,她也绝不可能认错----那是秦钟磬的亲笔书信。
耳边忽而响起父亲那句话,他说。他会让她跪着求他原谅。
秦良玉有种如鲠在喉之感。
父亲自然是了解她的,知道她到这儿来,必是为了拜师学艺,且父亲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跳舞。
所以她来寻李先生的时候,父亲先她一步就到了。
是以李先生那么温柔的说,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乃是因为父亲说了他们是父女。
他们谈崩了,立时就有这么一封亲笔信出现在李先生的桌案上……那上面说了什么,一点都不难猜!
秦良玉迎着李燕娘嫌弃鄙夷的视线,并没有急不可待的解释,她退到门外。拱手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不能仅凭旁人怎么说,总要亲自看看她的品性方能断定。”
说完,她也不过多停留,恭敬的行了礼,便信步离开。
“先生,她走了。”丫鬟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李燕娘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封书信上,“你觉得那姑娘人怎么样?”
“婢子不知道。”
“国师已去,她却主动说自己是国师夫人。说早有婚约。仗着自己医治圣上有功,不敬生父。”李燕娘摇了摇头,“这样的人呐……”
……
秦良玉不知道父亲在信中说了自己什么,但不难想见能让李燕娘态度前后反差那么大,必然不是什么好话。
她并没有就此备受打击,整理了自己对父亲越发失望的心情,她就往歌馆里去了。
她听觉敏锐,没进得馆中之时,恰听闻馆里的几位老师正在议论她,“小小年纪,心倒是不小……”
“也不见得她就是那么打算的吧?她看起来可是单纯可爱。”
“人不可貌相。她可是让皇后娘娘引荐来的!”
“做人不能偏听偏信,不能听她父亲说她怎样,就断定她是怎样!”
“哪个当父亲的不是疼爱自己儿女的?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被伤透了心。”
……
秦良玉站在学馆外头,重重的咳了一声,提醒屋里的人。
学馆里的先生们立即闭口不言。
她进得屋内,里头还有些尴尬的气氛。
“各位先生有礼,学生今日就想开始学习,不必等到明日了。”
“年纪小小,太过急功近利可不好。”一位老师说道。
秦良玉深吸了一口气,“还未了解对方。就断言对方人品,是不是也太着急了?”
屋里霎时一静。
在大陈,老师的地位都是无上崇高的,没有做学生的敢和老师呛声的道理。
秦良玉让屋里的老师们对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她福身,不卑不亢道,“小女来学馆里学习,并非为了自己显达,也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乃是为了救人性命,是以,不得不急。”
几个年长的老师,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或许多多少少觉得她这话里有威胁的意味,她正在为圣上治病,这是鹿邑显贵们都知道的事儿。
老师们客气而疏离的答应下来,“既然你如此急切,那就开始学吧。”
老师们让她先唱一段,看看她水平如何。
秦良玉认真清了清嗓子,清唱起来。老师们听着的神态,却是十分敷衍。
“水平不错,气息再稳定一些,出气不在急,在于绵长,连绵不绝。”
老师们随意的点评着。
这时候却忽然有个年轻的男子,从学馆后头,急匆匆过来,他神情有些激动,“是谁?刚才唱歌的是谁?”
一屋子的年长老师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指了指秦良玉。
“先生有礼了。”秦良玉看了那男子一眼,想他也是这里的老师,连忙福身。
“起来起来,适才唱歌的就是你?歌声美妙空灵,直达人心,引人共鸣!不错!实在不错!”年轻老师激动的眉飞色舞。
“高先生如此赏识,不如就收她为弟子,亲自教习?”年长的几位先生立即笑着说道。
想把秦良玉推出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秦良玉垂头道,“学生姓秦,名玉儿。”
那年轻男子迟疑片刻,“这么好天赋的学生,你们几个老家伙怎么不像往常一样抢着要?反而留给我?”
秦良玉心头咯噔一下。
老家伙们说,“上次你喜欢那后生,被张老收为弟子,你不是郁郁寡欢食不下咽了好几日?这次呀,是我们几个专门照顾你的!”
秦良玉侧脸看了看几位老先生。这么对她避之不及,带着有色眼光看她的人,她也不稀罕拜他们为师!
只盼着这位年轻的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可以教她东西,能让她早日有所增进,早日见到江简来。
“老先生照顾我,这个情晚辈领了!”年轻男子笑呵呵拱了拱手,又转过身来,看着秦良玉,“我姓高,你称我高先生就是了。”
“学生拜见先生。”秦良玉立时跪地,行拜师礼。
高先生上前搀扶。低头细看,这年轻女孩子竟貌若仙子,让人禁不住的心动。
他立时退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且非常知礼的再不往秦良玉脸上去看。
见高先生这般谦厚有礼,秦良玉不禁对他印象大好。
“畅明啊,秦姑娘可是着急学了歌唱,拿去救人的。你可得好好教了,别耽误了人家救人性命的大事儿!”几个老先生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
高畅明微微一愣,狐疑的看向秦良玉。
他出来的晚,先前的事儿皆不知道,忽听几个老先生这么说,他才愕然发觉,他们留了这么个有天赋的学生给自己,定然没有那么简单。
“先生只管按您的法子教,学生必定努力学习。”秦良玉顶着压力,颔首说道。
高畅明点了点头,温和一笑,没有多问,将秦良玉带进他的教室里。
其余的学生今日前晌休息,教室里空荡荡的,空旷的环境反而让声音更加空灵美好。
高畅明没有敷衍,他让秦良玉又唱了一遍基础的几个音调。
“你的音色很好,但是在控制气息上,还有不足。啊----啊----”高畅明练声示范给她看。
秦良玉当初学唱歌儿的时候,就是跟着爹爹唱着玩儿。基础的东西倒是没有系统的学过。
高畅明教的很认真,一丝不苟的一点点给她纠正。没有因为她基础不扎实,就不耐烦或是嫌弃。
尽管能进入这皇家学馆的学生,那才华天赋都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像发音这样基础中的基础根本不用再教。
可高畅明在整个过程中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就连秦良玉提出的很浅显很简单的问题,他也都极尽可能的认真回答。
有一两个地方,他怕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还翻出了几个前朝留下的大部头的声乐知识典籍,查找出书面的解释,让秦良玉了解。
秦良玉暗自庆幸,自己真是拜对了师父。
她问了练气的问题,高畅明所说的练气,单纯的尽都是唱歌的气息。和铃铛及江简来说的,人的意识灵魂,听起来似乎不搭边。可细细琢磨,却又异曲同工。
晌午饭,这里有专供学生先生的饭堂。
秦良玉拿有皇后娘娘给她的凤家令牌,可以寻个单间,让小厨房专门做了珍馐美味,供她独自享用。
可她没寻那特殊待遇,简单的用了点不刺激嗓子的清淡饮食,便又回了高畅明的教室,认真练基本功。
空旷的教室里,渐渐人多了起来,她练得投入,根本没留意这里多了好多双眼睛,正好奇的盯着她看。
“玉儿不错,倘若你们都能如玉儿这般投入,这般勤奋。为师就着实欣慰了!”高畅明在秦良玉歌声落地之后,抚掌说道。
他本是平心而赞,可是一屋子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投向秦良玉的目光,却忽然变得不是那么友善,暗怀着嫉妒与不屑。
其中一个小姑娘甚至不服气的轻哼出声,“我们可不用大中午的,在这儿练这么基础的东西。发音而已,最基础的基本功还练的这般生涩,没学过唱歌吧?怎么混进学馆来的?”
秦良玉朝那个说话的女孩子看去,莫名的觉的那女孩子眼熟的很,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女孩子斜睨了她一眼,却是一下子认出来,“这不是廖家的那个远房亲戚吗?廖梦行的好姐妹?”
“廖家也能进得声乐馆了?这是走了谁的路子?”
“如今圣上龙体欠安,这皇家学馆的门槛是越来越低了?什么人都能进来了?”
……
小姑娘们纷纷投来不屑视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秦良玉这会儿也想起那说话的女孩子是谁了,廖家的九子兰花会上见过的,陈相家的嫡小姐。
“六娘,你回去也问问你祖父大人,看看现在是不是皇家学馆已经不设门槛了?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
陈六娘身边一个身材高挑,长相刻薄的女孩子尖声说道。
她这话声音太大,嘁嘁喳喳乱成一片的教室里。也能听得清她的嘲讽。
高畅明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都闭嘴!”
先生一声怒喝,还是很有分量的,教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陈六娘有些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先生。
“是谁对她不满吗?不是旁人托了关系让她进来的,是先生我主动收了这么个学生!”高畅明冷声说道,“谁有不满?站出来说!”
小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这会儿都不说话了。
倒是有人轻轻的在后头推陈六娘。
可陈六娘看着高畅明的脸色,并不往前站。
“谁若是对先生挑来的学生不满意,那看来,我这先生也教不了你们了!趁早,你们还是离开这儿。另谋高就的好!”
高畅明掷地有声的说完,教室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先生竟这般看好这新来的女孩子吗?所有人都暗生嫉妒,嫉妒老师对秦良玉的夸奖,更嫉妒老师对她的维护和偏爱。
秦良玉无意之中,却成了班里的众矢之的。
下午的学习中,她受到的排挤和针对,可想而知。
练气的时候,不停的有人暗暗拿东西砸她。
都是趁着先生没注意时的小动作,虽然不至于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也叫人心里头不爽。
“委屈么?”江简来在她学习,及练习的时候一直没有打扰她。
课间休息之时。她被众人给孤立起来。
其他的学生们都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唯独她,孤零零的坐在位置上。
秦良玉勾了勾嘴角,“不委屈。”她低声说。
幸而其他的学生为了显出她被孤立的地位,都离她远远的,没人听见她在“自言自语”。
“我来这里又不是为了交朋友的,他们如何对我,我都无所谓。”秦良玉笑了笑,表情恬淡安然。
只是她没想到,这些年纪不大的学生们,心眼儿会那么小。
她不过是被先生夸奖了一句,维护了一下。这些同窗,竟记恨如此!
她次日来到教室的时候,一推门,咣当----一个石头砚台,狠狠砸下。
秦良玉反应快,加之江简来的及时提醒,她堪堪从那砚台底下躲过去,没有被砸的头破血流。
但可惜,那砚台里是装着满满墨水的。
黑漆漆的墨水,洒在了她漂亮的罗裙上,这罗裙是江简来为她准备在国师府的箱笼里的。
还是木槿无意中翻出来。今日是她第一次穿。
秦良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不断的提醒自己,来这个地方是为了学习和精进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没想到,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是一阵无名之火----她干净的座位上,不知被谁踩了好些脏兮兮的脚印子。
那脚印有大有小,错落不一,脏乱不堪。
秦良玉吐了一口起,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弯身去擦。
正在这时。一直碧绿色的小蛇,吐着芯子,从她的桌斗里蹭的蹿了出来。
秦良玉低喝一声。
周围传来嗤嗤的嘲笑声。
秦良玉却盯着那条小蛇,轻轻吟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