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下来,林稚灵空手而还,还被打了一顿,脸上一块青一块紫。她本拿着手镯去典当,掌柜见她墨色瞳孔一个外来人,孤单潦倒,却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寻思玩乐她一番,却被她一顿打,随后就打了回去。
倒是宋辛满载而归,听林稚灵诉怨,奚落道:“见客三分笑,你给人家笑一笑事情不就结了嘛,何苦遭一顿打。很多时候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女人容易吃亏呀。”
林稚灵没有反驳宋辛,老老实实地架起汤瓮给有鱼煮药。“多谢你。我以前打过你,现在跟你道歉,对不起。”
宋辛好心地递给林稚灵两个包子。“你可别这样,我可受不来。对了,我方才在街上听到几个不得了的消息!”
“什么消息?”有鱼忽的睁开双眼,他如今对讯息异常敏感,任凭睡得怎么雷打不动,消息一来立刻打挺。
宋辛扶有鱼起身,又递给他一只熟鸡,激动道:“王阳死了,尉矢死了,封淡淼活了!”
晴天霹雳!
林稚灵大惊失色。有鱼死死拽住宋辛的手,顿时从生病的懵态清醒得彻彻底底,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然而事情的走向却不为他所控,他像获知一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说清楚,封淡淼是什么回事!”
宋辛疼得尖叫起来:“宸王,放手!”
有鱼纵是患了风寒,此刻的力气也能勒断女人的手腕。“说!”
宋辛把听到的传闻巨细无遗的说了一遍。有鱼脑袋麻了,眼眶红透,频频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林稚灵凝了有鱼一会儿,看起来他也不知情,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劝道:“封淡淼明明被五马分尸了,一定是谣言。你别太担心了,先吃东西。”
“谣言,是谣言。”有鱼叨叨着,吃了几口肉,而后才意识到宋辛刚才还说了两个人,王阳和尉矢…
有鱼神色焦促:“王阳死了苍鸾不足为患。可尉矢没了,郦王岂不就要死了?”
两败俱伤,这一点林稚灵很庆幸,可有鱼似乎不愿看到这个结果,不好喜形于色,故作哀愁,端来汤药道:“你别想太多了,吃药。”
有鱼将药一饮而尽,他要尽快好起来。这些消息令他措手不及,舒晋不能有事,苍鸾不能有事,他从没打过这么糟心的仗。他心道:虞老头,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你可别坑我。
——
晏军与郦军交战,苍鸾挨了柏通一反间计,又遭周常火力猛击,败走邙定——苍晏的都城。
冥冥之中过去三月,虞米糯留守黔州招兵买马,凑到五万之数奔赴晏地与郦军联合。晋郦也在不断征兵,两家敌一家,晏军已日薄西山,联军只要攻破邙定,大晏的命数便到头了。
夜幕降临,清风徐来。柏通站在高岭上观察天相,捋一把花白的胡须,对舒晋、周常道:“月在箕位,要起风了。”
这几天日头毒辣,地面像口铁锅,踏在上面脚都会烫出水泡。
周常摇着蒲扇,热得烦躁,道:“柏先生的意思是火攻?”
柏通点头。
水攻能阻断敌人的进攻、布阵和行程,而火攻则能烧毁敌人的一切,无论兵马、武器还是粮食…邙定城一旦烧毁,苍鸾一定万劫不复。
柏通抛砖引玉道:“苍晏的图腾是什么。”
不言而喻,舒晋跟周常异口同声:“鹰。”
柏通:“猎了他们的鹰,先杀士气。”
周常不敢苟同:“不妥,这样会激怒晏人,万一他们奋力抵抗,我军定损失惨重。”
柏通胸有成竹:“无妨。”
邙定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错乱的横满鹰的尸体,或倒吊在廊檐下,或淹没在井水里,各样的死法皆有,五花八门。城内如此,郊外树林则更多了。
鹰是大晏的圣物,猎捕者罪同盗窃,杀鹰者罪同杀人。苍鹰一时间大批大批的死亡,晏人纵然知是郦军兴风作浪,而他们的王却无法阻止,心中的恐惧超过了对郦人的憎恨。
郦军意在诱晏军出战,唯一能阻止郦军放肆的办法就是将他们铲除,而苍鸾已力不从心了。他站在城墙上,遥望都城外的十里郦营,不寒而栗,他甚少这样没信心。他看见了眺望台上的舒晋,舒晋也正迎面看他,他不知舒晋在暗里这样盯了自己多久才等来今天明目张胆、趾高气昂,或许从他晋升郦王开始,又或许从淮城联盟开始。此情此景恰如彼时彼刻,他站在淮城的烽火台上,看一行破破烂烂的起义军行来,大风摇曳着皱巴巴的“郁”字军旗,一名带面具的白衣青年骑马坐在前方,稍许病态,他挥了一下手,身后的侍从拔箭射向那名青年,却被封淡淼挡下,那名青年抬头凝向自己,眉目冷厉,就如眼下。
倘若那一天就要了舒晋的命,今天便不会是这样。他何曾想到那样一群乌合之众今天会率兵围攻了他的王城。
黔人、郦人已面目全非,始终不变的是他和他的族人,他庆幸王阳对自己忠心不二、至死不渝,庆幸莫倚楼一如既往的在这样起风的傍晚默默来到自己身后,天冷会为自己披一件大氅,天热会为自己拂扇。不会像舒晋和有鱼那样众叛亲离,他不知道这样的庆幸是四面楚歌下的自我安慰,还是真的自觉宽慰幸福。
“朕想听你奏琴。”苍鸾不自觉地说出口,若不及时“行乐”,恐怕再没有机会听莫倚楼的天籁之音。
“臣不想奏琴,国难当头,乐曲为靡靡之音,哀曲为亡国之音。敌军兵临城下,臣甚惶恐。”莫倚楼支支吾吾,提了一个最忌讳的问题,“陛下,我们能赢吗?”
苍鸾眸色暗沉,客观道:“难。”
莫倚楼手指曲卷,脑海整理了想说的话,道:“先生临终前跟我说了一席话。”
苍鸾眉尾一颤,他知道王阳不会就那么走,不会不管不顾自己,他一定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他迫不及待道:“讲。”
“先生说,敌军要征服大晏,除了杀尽族人、摧毁邙定别无他法。陛下若赢不了,不要白白牺牲将士与百姓的性命…”
苍鸾吃了一惊:“先生叫朕投降?”
“不,先生的意思是让陛下移权。”
“移谁?”
“尉米。”
苍鸾不爽,摆手怒道:“荒谬,尉米是舒晋之子,我成全尉米岂不是成全他。”
“郦人志在吞并我大晏,若抵挡不了,我们可以忍十年、二十年…但莫要让百姓遭殃了。”
“舒晋要的是朕的命,不是要朕子民的命。”
莫倚楼见苍鸾背向自己负手而立,没有听进去的意思,急了,走到他面前。“可大晏子民会为了替陛下报仇而前仆后继,白白送去性命。郦王要的是您的皇权。”
他并非想干涉军事,可这是王阳托付他的遗嘱。王阳说苍鸾一定会听他的劝。
“朕为什么要成全大晏的敌人。”
“普天之下只有陛下和臣知道尉米活着,先生的意思是等尉米长大,带着我们的王旗去征讨他的父亲。只要尉米是赤瞳,郦天下迟早会是晏天下。”莫倚楼难以启齿道,“说得不堪一些,就是让尉米认敌作父。”
“有用吗?没用!他的父亲若是在乎他就不会不顾他的生死。”苍鸾盛怒,正想罢退莫倚楼,可想起王阳老是说自己浮躁,立刻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意识到自己再鲁莽下去,王阳九泉之下定不能安心。
他冷静下来,想了想,道:“也罢,把朕皇叔的赤瞳赐给尉米。”
苍鸾皇叔的赤瞳赤度为大晏第二,称杜鹃红,若苍鸾无嗣,血瞳不存,杜鹃红则会是晏王权名正言顺的不二继承人。也正因如此,苍鸾的皇叔几番造次、图谋篡权,被苍鸾打入了大牢。苍鸾已剥了他的权,如今正好剥他晏族的身份。
若此计能成,他年舒晋面对赤瞳的儿子心底会是怎样一种滋味,麻木不仁?还是允尉米继承大统?尉米又如何,可认舒晋这个亲父?还是大义灭亲?…那时将会是郦并晏还是晏并郦?…
苍鸾这方还在一堆问题里面绕,那方探子赶来禀报。
“陛下,封淡淼攻破廉州了!”
苍鸾心头一颤,转而疯笑起来:“哈哈,天下快要姓‘郁’了…”
他差点就忘了封淡淼那边还有一箩筐的诡事。
封淡淼为什么要吞并诸侯,为什么要以外族的兵马招惹中原?恐怕那些目睹有鱼亲手杀死封淡淼的人早已被蒙蔽双眼,以为他俩莫不在乎了。
他幸而是道听途说、旁观者清,看得比诸侯更透彻。若不是封淡淼复生,他都信以为真了。
莫倚楼不明就里:“陛下何出此言,宸王他不是坠河了吗?”
如果有鱼这回还没死成,苍鸾就信了他的邪…
苍鸾反问莫倚楼:“你认为封淡淼在做什么?”
莫倚楼不假思索:“他在与诸侯树敌,与百姓为敌,他是天下的罪首。”
“那铲除天下罪首的人呢?”
“乃万民敬仰的大英雄……”莫倚楼说罢,豁然开朗,大惊,“他会败在宸王手上?”
“秦皇汉武,囊括宇内,天下归心,四海宾服。郁有鱼只要有命回去,冷眼旁观,天下就是他的了,封淡淼会替他扫清所有的绊脚石。”苍鸾越笑越惨,越笑越瘆,居高临下的看着郦军,都开始同情舒晋。
“看来朕不用挣扎了。不,不对,朕要送郦王一程…”
苍鸾凝望舒晋,心恨道:朕会在黄泉道上恭候郦王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