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窗外阴雨绵绵,室内的油灯尽了又换上新的,总之不能让它灭掉。
有鱼几度噩梦惊醒,梦里尽是田惢。他没有狰狞的面目,嘴角上扬像在微笑,如昔日憨态可掬,可面色太过煞白,双眼无珠,颈项上有个黑黢黢的窟窿,源源不断流出鲜血,撒落在他原本干净的王袍上。这副安宁的模样比凶尸更来得惊悚,他一步步走来,笑咧咧道:“鱼哥,你害得田惢好惨…你为什么要骗小惢…鱼哥什么时候来齐国,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跟我来,带你去好地方…”
有鱼眼眶裹上了重重的黑眼圈,汗水打湿了床垫,眼泪也浸湿了枕头。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扑到桌案前,颤抖的双手开始抚琴,嘴里碎碎念叨:“养心性,养心性…”
门外突然出现一个鬼祟的人影,房开自然敞开,刮进了几道冷风。有鱼打了个寒颤,被琴弦割破了手指。他吓得握住身旁的香炉就往门口砸去,岂知门外毫无动静。
再定眼去瞧,才看清门外站了个人,有鱼惊魂稍定,揉了揉太阳穴给自己醒了醒脑,然后道:“进来。”
这会虞米糯才踏足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粮,放到了桌上。“给你做的五谷粥。”
“大半夜了,你老人家怎有心情来看我。”有鱼抹了一把冷汗,端起碗来就喝,没三两下就喝了个精光,像喝水一样。
虞米糯:“自南越遇你以来你都没少梦魇,吵得我不得安眠。想你白天听到小惢的死讯,今晚定噩梦缠身,所以特地煮了碗杂粮粥,给你缓缓精神。”
有鱼捂额,心头难受,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下颌低落在桌案上,片刻后道:“彷徨。”
“年轻人正常的。”虞米糯说得风轻云淡,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止血药,给有鱼破血的手指涂上,然后包扎起来。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也不再那么瘆,一抹温存从指尖传来,暖到有鱼心窝。“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们哪个不好?”
有鱼细想了一遍,冷暖自知,会心道:“你对我特别好。”
虞米糯翻了白眼:“那你还怀疑我。”
“就因为你对我太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有鱼沉默了一瞬,心知辜负了老头一片好心,也清楚自己尊他为祖父的原因是如何卑劣。“先生,我…”
“鳖孙不认我这个祖父了?”虞米糯没等有鱼把话说话,就气得胡须飘起来。
“不是那个意思。”有鱼眼神闪躲,手抚在琴上,笨拙地弹起来,发出不成调的声响。“我不配做先生的孙子。”
他曾经撵封淡淼离开,不想他为自己躺浑水,如今他欲撵虞米糯走,亦不想他因为自己而遭遇不测。谁愿意眼睁睁看对自己好的人身陷危难。
“先生老了,跟随我太累,不如我给你寻一个世外桃源,你好安度晚年。”
虞米糯不乐意道:“这世道一天不太平我这心一天不能定,我才不学柏通那老头窝在深山老林里,多无趣。”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非善类,只会给人带去不幸,让世道不安。先生扶持我岂不是为虎作伥。”
这是柏通明明白白告诉他的,他有邪念。田惢的死虽不是他的旨意,但与他有千丝万缕撇不开的干系。若不是他相信封淡淼,若不是田惢相信他,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就像操琴,明明想弹奏一曲妙乐却弹出一串噪音。太多的事他担当着却不由他操控。
“你还能乱世?太高估自己了吧。”
有鱼一脸衰弱,不知虞米糯是宽慰自己还是嘲笑。
“你听说过种意念吗?”
“种意念?听过。”有鱼停下了抚琴,看过《盗梦空间》,想不到这么久远的年代就有此概念。
噫!差点忘了,虞米糯这野路祭司就是干这行的。
“你被柏通种了。”虞米糯不咸不淡道。
有鱼顿时哑了,一头雾水。“种了什么?”
虞米糯循循善诱:“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类似于你能干、比谁谁厉害、只是初心不端的话?”
“有。”
柏通的确说过,听他说自己比舒晋更甚时还有点小自豪,便欣然接受了这个剖析。
“甭听他的了,听爷的,好好弹琴。”
有鱼纳闷:“可你也老吹我是千古一帝,比谁谁谁厉害。”
“可我说过你心肠坏吗?没有吧。”
有鱼似有所悟,所以柏通植入他脑海的不是他比舒晋更强大的信念,而是他非善类的意念,让他终日反省自己是一个恶人,终将成为祸乱人世的魔头?
“晋氏擅观人。目的不同、人不同、心性不同,植入的意念也会不一样。柏通既然给你种下这个意念,说明你不坏。”
“怎么说?”
虞米糯抛砖引玉道:“我跟你分析分析,首先,柏通是哪个阵营?”
“郦。”
“那你是哪个阵营,与郦时什么关系?”
“我跟郦王,亦敌亦友。”
“把目光放长一点。”
“是敌。”
“对待敌人你会怎么做?”
“削弱、添堵、压制、消灭。”
“这便是柏通高明之处。常人添堵会制造麻烦,而柏通给你种下坏的意念会让你自发给自己添堵,比如你心里跨不过小惢这道坎。这件事让你自卑自责,让你不认我这个祖父,让你现在就打退堂鼓。你退缩是因为你心底还有悲悯,若换作一个真正的恶人,这个意念是行不通的,对于恶人来讲它不再是心理阻挠,而是一种激励。所以有什么话尽管跟爷说,否则被别人套了都不知道。很多时候外人的一句话,一个行为甚至一个表情都能影响你的抉择、改变你的道路。”
有鱼诧异:“这么奏效?”
“奏不奏效看结果,那恶煞将军骂你一句宸王你二话不说就飞了回来,我说你能当皇帝,你看你现在不也差不多了么。”
有鱼不知该赏他还是罚他,哭笑不得。“所以我一开始就被你种了?你干嘛不种别人去!”
“喜欢你才种你的嘛,多少人没这个福分。”
有鱼扑上去跟虞米糯打闹了一顿,情绪还是低落下来。
“可小惢确实没了,他怎么下得去手?祖父你告诉他不是有意的,我还能不能信他。”
看人就像看病,需要望闻问切,虞米糯摇头道:“我跟封将军没见过几次面,你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正因为走得近才无法把一个人看全,更容易被他蒙骗。”
“这件事对你来说未必不好。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封将军将扫平各个散小诸侯王。”
“他若真心帮我,就该去对付苍鸾!”
单凭听到的零零碎碎的线索,虞米糯着实弄不明白封淡淼的意图。百姓传他是趁火打劫,似乎合情合理。但这个猜测有一个得不到解释的问题,封淡淼的兵权得源于有鱼的生,如果有鱼北山事发时就命丧黄泉,他若不在乎自然不必一直颓废,哪怕他的颓废不是因为有鱼,那自甘潦落的心也撑不起他逐鹿中原的壮志。他对有鱼的初心虞米糯毫不怀疑。可若这样想,他叛有鱼又成了一个难解之迷。除非他变了心并对江山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不然一个人一时间怎会判若两人。再或者,他掌握了什么信息能保全有鱼的名誉。
虞米糯抚腮道:“你在他面前喝酒了?”
有鱼顿了顿:“没有。”
“如实回答,否则我会错叛封将军。”
“有。”
虞米糯神色不太好了,道:“你赶紧宣布跟封将军势不两立,撇开关系,越干净越好。先谋晏后谋郦。”
谋郦?旧的问题未解,新的问题又来,虞米糯怎能舍得。有鱼存疑:“祖父,你忍心对付郦王?”
虞米糯叹了口气,听得出他心情沉重。“称王称霸并非天下第一得意事。”
有鱼紧紧握住虞米糯的手,沉默了片刻,鼓了勇气对上虞米糯的眼睛,认认真真道:“祖父能不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论是与否,你只要答我一个字,我不会再怀疑你,也不会伤害你。”
他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看着自己父亲,渴望父亲给他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一袭凉意从有鱼的双眸摄入虞米糯的心坎,一阵酸。“你问问看,我听听能不能答。”
有鱼一字一顿道:“舒晋是不是你亲孙子?”
虞米糯反射一般缩回了双手,移开了目光。
有鱼当即明了,可怜的笑了一声,瘫倒身子躺在席上。他原以为舒晋只有一个尉矢,现在才知道舒晋众星拱月。
“他怎会有你这样的祖父?”有鱼话里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感慨。
虞米糯躺到有鱼身旁,看着房梁回忆过去,由心道:“我有三个儿子,你猜我最喜欢哪个?”
有鱼跟林稚灵分析过舒晋的家史,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怀疑虞米糯。“你把王位传给你大儿,你自然最喜欢他。”
“不,我最喜欢我二儿。他聪明伶俐、满腹经纶、调皮捣蛋,我大儿老实勤恳,善良大度。聪明的人适合做臣子,善良的人适合做王。奈何父不知子,子不知父,手足相残。”
“可怜的老头。”有鱼揉了揉虞米糯的肩膀,表示理解。“我知道了,所以你更喜欢舒晋。”
“私心,人之常情。子鱼,无论晋奴做错了什么,他是你兄弟…”
有鱼已经想到了什么,打断他道:“你用晋氏的王权跟我换晋奴的命?你是不是把狼首纹刻我背上了。”
“你机灵。”
“舒晋怎会有你这样的祖父。”有鱼不禁再次感慨。
“当初我儿也这样骂我。”
“你当你不该啊!”
“王权交你手上了,晋奴这孩子只管往死里治,居然想推我下山。”
舒晋是他的命根子,被命根子谋害,多可悲!有鱼苦笑:“是不是你上辈子造了太多孽啊?”
在虞米糯面前恐怕没人敢说自己可怜,他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国破家亡,唯他命长苦多。舒晋想得天下,他却把狼首纹刻到了别人身上,舒晋知道后未必肯原谅他。他又鸩杀了自己的亲外孙,即是刑二世了——当初有鱼闯入广禄宫时看到的龙床上的那具尸体。可奈何,如果他不提前送刑二世一程,落到苍鸾手里估摸会死得更惨。
难怪他见谁都喜欢,想来是借旁人弥补对儿孙的亏欠。
“他日真相大白,你不怕舒晋被你气死?”
“我都没被他气死他敢先断气?再说尉矢在,他死不了。”
“你那么神通广大,怎会治不好舒晋的病?”
“药方原是有的,曾经提炼了一枚丹药,后来药方弄丢了,没记下。”
“那丹药呢?”
虞米糯忽然一脸嫌弃状:“去给晋奴看病的途上遇见一可怜小儿卖身葬父,大发慈悲买下了他。结果上一趟茅厕回来,那小儿翻我的包裹找食吃,竟把那枚丹药当糖吞了。”
“尉矢?”为什么内心那么沉重,此时却莫名想笑。
“现在看到他就来气。”
“他们都见过你,更别说柏通是你弟弟,怎么都认不出你?”
“在苗寨学蛊术,被反噬,虫子咬花了脸,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也行?如果我媳妇遇到你,就不会被人嫌弃那么多年了。”
“都是天意。”虞米糯转头看有鱼,“老夫将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了,你呢?鳖孙。”
“我许一个愿,你睡着后就会梦见我了。愿老头你身体康泰、延年益寿、永无病疾。”有鱼想了想后,又补充一个不切实际的祝福,“早抱曾孙。”
简简说完一句话,系统表的声望值没了三分之一,转过头看去,老头已经睡熟。
有鱼将虞米糯背到了床上,替他合上了被褥。
等等,这样都行的话…“系统系统,能不能帮我生残不缺?”
【不能。】
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