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泉在原地呆站了片刻, 目送着真正的副长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之后, 她慢吞吞地探手入口袋中, 摸出了一样物品。
是新选组的那枚诚字袖章。
她回手将那枚袖章别在左臂上, 然后就那么堂堂正正地、大踏步地走出了土方执务室的房门, 穿过走廊、迈下阶梯,一路沿着土方刚刚离开的路线,迈出了奉行所这座建筑的大门。
然而,在庭院里, 已经没有了土方的身影。很显然,他已经离开五棱郭, 踏上前往弁天台场的道路。
柳泉在庭院中短暂地仰首向天,将眼眶中的泪水忍了回去。
这是流再多眼泪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既然如此,那就去做一点现在的自己, 能够做到的事吧。
然后, 她重新将视线放平, 环视四周。
身旁传来一阵簌簌的脚步声,仿佛是从树丛中踏过落在地上的花叶而缓缓走出来的声音。
随即,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重新响了起来。
“那么,你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吗,雪叶?”
尽管她仿佛在那栋建筑之中逗留了过久的时间,天色好像也已经过了正午;错过了在五棱郭外与大家会面的时间,也不知道其他那些付丧神们是怎么焦急、又是怎么去推测在他们的审神者身上发生之事的;但此刻, 三日月宗近的声音温和平静, 语调背后蕴含着一抹不可动摇的强大意志, 就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影响他的决意一样。
俊美的付丧神从容地从她身旁的那处树丛背后转出,走到她面前站定,那双蕴有新月的眼眸静静停驻在她的脸上。
“准备好……要去维护历史了吗。”
这一句话说得与其像是问句,不如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陈述。他好像根本没有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在通知她接下来要去完成的使命一样。
被麾下的付丧神反过来这么来了一次类似最后通牒一样的命令,女审神者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微微翘起了唇角。
“三日月,”她并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先唤了他一声,才继续说道,“你说,历史能够带给我们什么呢?”
三日月宗近微微一凝。
“什么?”他问。
女审神者似乎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径直继续了下去。
“‘历史’是‘未来’的根基,没有‘历史’,就到不了我们现在所处的‘未来’,是吧。”
三日月宗近没有说话。
女审神者好像也没有寄望于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而是想要借此厘清自己的思绪似的,自顾自地继续道:
“所以为了那样的‘未来’不被撼动,我们必须舍弃一切来维护‘历史’,不管在那过程之中我们会失去什么……”
三日月宗近仍然没有说话。
女审神者忽然一笑。
“这不就像是那个经典的问题吗,一列疾驰的火车奔驰在铁轨上、无法停下来,前方有个道岔,一边通向一百个人,一边通向三个人……你怎么选择?”
她忽然将刚刚凝望前方的视线投向三日月宗近。大概他觉得这也许是表示自己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下去,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
“……道岔?”他最后说道,露出疑问的神色。
女审神者扑哧一声失笑了出来,但那笑意十分短暂,在她脸上一掠而过。
“我早就应该猜到的……”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扳动道岔,可以将火车——嘛,姑且就认为等于一百匹疾驰中的小云雀拖着铁制的沉重车厢吧——导向某一个方向。是选择一百个人?还是选择那三个人?”
三日月宗近叹息了一声。
“雪叶君,是在替那三个人鸣不平,是吧。”他终于说道。
“在你心中,新选组也好、土方岁三也好,都属于那‘三个人’之列,是为了大局不得不舍弃、但他们的牺牲会带来巨大痛苦的人们……对吧。”
女审神者笑了一笑。
三日月宗近那双着名而美丽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她。那双眼眸里仿佛带着一丝了然世情的悲哀与怜悯,使得他有那么一瞬间显得有些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意味,如同真正的神明;然而下一刻,他忽然眯起了眼睛,忽然迈前两步,瞬间就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化为无形。
然后,他举起右手,翻过手来,以指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假如改变历史的话,我们的未来也会被改变……”
“假如要让历史上的什么人存在下来,代价是在‘未来’存在着的雪叶君不再存在的话……”
他笑着叹息了一声。
“那么对我来说,果然还是维护历史比较好啊?”
女审神者一愣!
而三日月宗近并没有在此停止。
他含笑继续注视着她,指背停留在她的颊侧,黑色手套皮质的冰冷质感在她肌肤上仿佛烙印下奇特的感触。
“如你所见,我已经是个老爷爷啦。”
“这漫长的一生之中,迄今为止也曾经亲眼目睹过很多遗憾之事……”
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
“因此我实在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了。”
女审神者:?!
她无法遏止地猛然睁大了眼睛!
但一瞬之后,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苦笑了起来。然后伸出自己的左手,将他的那只正停留在自己脸颊上、以指背反复摩挲她颊侧的右手握住,慢慢拉了下来。她也随之垂下视线,注视着他们那两只相握的手。
“是吗。”她轻声问道。
“……可我正是被那一连串所经历过的遗憾所造就,才能够成为现在这个站在你面前的我啊。”
她这么说着,慢慢弯起眼眉。
三日月宗近也同样弯起了眼眉。他垂下视线,也注视着她握住他的那只手。然后,他在她掌中轻轻一翻手,就将她的手反而握在自己掌心。
“……是吗。”他悄声说道。
“那就更应该去维护历史了。”他含笑应道。
“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有了遗憾,人们才会不断前进——”
“和我们刀剑只能带着遗憾,被动地等待下去不一样。”
“生为人类,因为有了遗憾而努力想要补救,改变着自己的人生,不断前进,为了弥补遗憾而作出更多的思考、努力乃至于牺牲,使自己的人生生长为一个完全不同的模样——这正是凡人之所以有趣且可贵之处。”
“这也是刀剑与凡人间的不同之处。我们即使再有遗憾,也只能停滞,无法前进……”
天下五剑之一的付丧神微微笑了起来。
“我们只能跟随着你们的遗憾,一起前进。”
“迄今为止我也曾经目睹过很多人的遗憾……但即使被带着一起前进,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必须介入才可以。”
“你的目标愈是远大,你的遗憾就愈沉重。可是你已经努力地让自己不被压垮而背负着它们走到了今天,并做出了许多不可思议之事……你究竟还能够前往什么样的地方,我很好奇。”
他好像从未这么明确地说过这样深刻到几乎可以让人接近他的内心的话。但是很奇妙地,好像知心大哥哥的画风,对他来说也很适合。
女审神者这样想着,不由得微勾唇角笑了起来。刚才胸中挤拥着的惆怅,也不知不觉淡去了许多。
“真狡猾啊。”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所以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仅仅只是为了想看到我的野心能够延伸到何处吗?……你的历任主人之中,也不乏富有野心或能力之人吧,比如北政所——”
“不。”三日月宗近断然摇了摇头。
“她的目标和其他人一样,无非是辅佐大将——在她来说是夫君——然后夺得天下。这种事千百年来重复在我眼前发生,已经一点都不新奇了……”
女审神者想了想他那辉煌的经历和背景,于是也就释然了,点了点头说道:“嘛,这么说来我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不。”三日月宗近第二次打断了她。
“你的野心,要比她大得多。”
女审神者:“……诶?!”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瞪着面前的付丧神。
“喂喂~要说我的野心比北政所夫人或者哪一任将军大人还大,也太……”她带着笑,半是解嘲似的缓颊道。
三日月宗近脸上的表情却毫无一丝平时半真半假的怡然姿态。他的唇角慢慢放平,再绷紧成一条直线——这恰好说明他好像认真了起来。
“你并不是为你自己去追寻那么巨大的目标……这一点才真的有趣。”他慢慢说道。
“一开始我只是以为,你仅仅只是个不错的眼线和密探,即使在新选组那种地方也能干得不错;后来我看到了你的真诚,开始觉得你这个人有些奇怪……”
“再然后,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直觉,那就是——即使你表现得再投入,斋藤一也好,土方岁三也好,甚至是新选组也好……他们,统统都不是你的终点。”
天下五剑又叹了一口气。
“你在箱馆的暗堕,险些就要推翻我的直觉。直到我们在多年后的江户……不,东京——重逢之后。”
他感到自己掌心中的那只手微微抖了一下。于是他慢吞吞地抿起嘴角一笑。
……说中了。
“雪叶君,你想往哪里去,最终又将到达我所不知道的哪里呢,我很期待。”
在猛然出击、攻陷对方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的一角之后,不妨见好就收。在经历了漫长的光阴之后,他是很谙熟这种追逐人心的精妙策略的。
何况他今天已经说了过多的话。为了攻陷她那牢不可破的心防——或许还为了将隐藏在那铜墙铁壁一般内心之中的某些名字驱逐于外,他必须说出比平时更多的话,或是袒露比平时更多的内心。
她不是那些能够使用单纯的温柔、顺从、赞美或眷顾等等方式,就能够轻易顺服在他面前的人。
这是可怕的。
同样地,这才是最高的挑战——与奖赏。
他期待着能够看到她一直追寻着的终点,再在那个别人都想像不到的地方获得最终的胜利,攫取她坚固的内心。
那种感觉,大概会值得他在这么漫长的光阴里,所有耐心的等待吧。
※※※※※※※※※※※※※※※※※※※※
5月3日:
抱歉在外地期间重感冒还发烧,完全没办法码字……
我现在回到北京啦,会继续努力更新的~~
今天先更一章,想写一写爷爷的视角,因为毕竟这个时间点很关键嘛,不抓住的话那就不是爷爷了【你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