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源源不断地出现、无穷无尽地涌向大社的怨灵和怪物们,正纷纷涌上那段通往大殿的长长阶梯。他们潮水一样地包围上来,漫过广场,再漫过阶梯和围栏,好像不需要召唤他们出来的主人荼吉尼天出手,他们就能够凭借自己的数量和邪恶的力量,将大殿里的这些人彻底淹没和消灭。
藤原泰衡的额角渐渐渗出了汗珠。然而他的咒术不可能中途停止。
刚刚九条则子突然跳出来替他分担别人注意力的举动,已经为他争取到了一个绝佳的、吸引政子夫人进入地上梵文绘成的咒术阵型的良机,现在并没有别人可以和他一道来完成这个极度复杂的咒术;并且因为要取得狡猾又敏锐的政子夫人的信任、卸下她的心防,所以他今天并没有安排重兵埋伏和陈列在大社周围,因此——
因此,他现在所看到的、率先作出反应的人,除了其实手无寸铁的九郎他们之外,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看到九条则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好像就猜到了他的意图。紧接着,她并不是如何坚贞不渝地守护在他身边——其实他也并不指望她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无用贵女能有什么武力值可以帮上忙——而是掉头就往她的那一群家臣那边跑过去!
很好。好极了。关键时刻弃他于不顾,自己逃命去了——这就是父亲临终前还不忘强迫他娶的女人!
下一刻他就看到终于奔到自己那群美男子家臣群中的她,右手一挥,不知道掩藏于宽大衣袖之下的手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少年骤然凭空出现在人群里!并且,他的腰侧佩着一把胁差,怀里还牢牢抱着六把刀剑!
在飞速咏唱咒文的间隙,藤原泰衡认出来了。那个少年,是她的“六花”之一。今天那个少年并未到场,藤原泰衡一开始还略有疑惑,因为那几位美男子似乎对她极为忠心,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她身旁,还在平泉闹出许多流言蜚语;结果到了这么重大的时刻却缺少了一人,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现在他知道了为何“六花”会不可思议地缺少一个人了。
因为那个异想天开、又不知何时学习到了这种神妙法术的泉御前,居然以法术将那个少年的身形连同他怀中抱着的刀剑,一道隐藏了起来!直到这种必须战斗的关键时刻才让他现身!
很好,真是完美解决了参加婚礼仪式无法携带武器的困扰——假如那个作出这种神妙安排的女人不是他的新娘的话,他会破天荒赞赏一次的。然而一想到要跟他结婚的女人还在背后安排自己的家臣们暗中携带武器,不知为何他就很难开心得起来。
然而这一大堆念头,其实都只是转念之间的事情。因为他还有棘手的恶神作为对手要去战斗。
政子夫人变身成的荼吉尼天,他以前并没有亲眼见到过,只是从各种情报中听说过镰仓殿还有这样一位守护神——而且他也是直到最近才能够确定荼吉尼天附身在了政子夫人身上。
因此,要消灭荼吉尼天、极大削弱镰仓殿的实力,就必须做好万全的计划。
在他的计划中,首先必须要建造的就是大社。在大社地面上以梵文等奇特文字刻印古老的咒术阵法,假如政子夫人一迈入这个阵法的正中时,辅以咏唱出来的咒文和结印的手势,也许可以制造出足以控制和击倒荼吉尼天的结界。
他精于咒术,然而忽然要在平泉劳师动众地火速建起一座大社却并不容易避人耳目。万一引起镰仓殿和政子夫人的疑心,反而会提早他们进攻奥州的时间。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最好的理由就是“郑重其事地建造一座新神社以完成迎娶泉御前的仪式”。于是他也这么对外放风了。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起疑,包括那个被他利用的女人,镰仓殿送来的泉御前。
然而神社建成了,却并没有听说任何政子夫人要前来平泉的情报。
他和父亲商议,父亲说只要他们和从前一样厚待镰仓殿的眼中钉九郎,甚至还要封九郎作奥州的大将的话,镰仓殿就一定会坐不住,进而采取一些更激烈的做法。
比如,以进攻奥州来要挟他们交出九郎。
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与镰仓殿谈条件,要他派出重要而可信之人前来平泉押送九郎,因为九郎“神勇无人能敌,恐半途潜逃”。
当时,父亲看了他一眼,说道:“这种动乱的时世,不是讲感情的时刻。何况只要我们的计划成功,九郎也可以活下来。否则平泉也好、九郎也好,都只有覆灭一途。”
是的。九郎的亲兄长都可以为了权势无情地追杀他,奥州只是养育了九郎的地方,严格说起来九郎还要感激奥州的恩典,那么现在他对奥州来说还有用,为何不利用一下呢。
果然,梶原景时被派来了平泉。
他们接到的情报很令人鼓舞,政子夫人秘密地也来到了平泉。然而似乎是为了避免奥州和源氏的重要人物在开战前提早会面、担心奥州会借着交换九郎的机会当面提出令镰仓殿难以答应的要求,政子夫人好像并没有公开现身的意思。
假如她只是打算在押送九郎的途中确保身手不凡的九郎不会逃出牢笼的话,那么骗她过来并没有任何意义。
必须把被荼吉尼天附身的北条政子引来大社才行。
当得知政子夫人临时改变计划,打算先行离开平泉,在城外与押送九郎和神子的梶原景时一行人会合、再一同上路返回镰仓时,已经重疾缠身的父亲断然下了最后的决定。
那个深夜,父亲将他传召到了伽罗御所。在四下无人的空旷大厅之中,父亲坦然在他面前伸展开了双臂,像一只年已老迈、却仍然想要展翅飞往最高的天空之中的雄鹰那样。
父亲说:“来杀了我,泰衡。借着我的死讯,你就有了最不会让人起疑的理由封锁全城,捉拿九郎和神子一行人,并且借机防止政子夫人提早离开。”
父亲还说:“借着‘完成父亲的遗愿’这一理由,你可以立刻安排在大社与则子小姐完成婚礼仪式,并且有理由通过梶原景时向政子夫人施加压力。如果她相信了这个理由而前来大社出席婚礼的话,那就是我们最佳的机会。”
当时,他既矛盾又痛苦。理智告诉他,父亲的计划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和亲情相比,已经与奥州这片土地连系在一起的藤原家必须优先选择守护这片自己的土地。
然而,感情并不是那么容易被理智左右之事。而且,对方还是自己一直以来仰赖和崇敬的父亲。杀了父亲之后,他在这世上就是孤独一人了。不会再有人像父亲这样全心全意为他打算,不会再有人像父亲这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伤害他,不会再有人像父亲这样,面对再严重、再困难、再危险的境地,都始终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然而,父亲微笑了起来。
父亲说:“有的,有这么一个人。”
他不可遏止地在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您说的是……九条则子吗,父亲?”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那是个疯狂的女人啊……父亲大人您难道不清楚吗?!又骄纵又任性,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父亲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父亲说:“正是因为如此,她会为你扫清你面前的道路,只要你使用的手段得当。”
父亲在告诉他,他可以以感情和暧昧的言行及暗示来操纵九条则子,利用九条则子对他危险的感情,做到一些很难以完成的事情。
最后,父亲死去了。
……是他,下令让银动的手。
然而今天,站在大社里,站在政子夫人面前,面对九郎的大声诘责和质问,父亲对他说过的那个人,果然站了出来,大声说道:那个凶手,是我。
并不像他印象之中的那么骄纵任性,然而或许还带着一点他记忆之中的疯狂,穿着华丽的十二单的年轻女子,站在大社的正中,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勇气和对他的同情——毫无疑问他很确定那就是同情——大声承担下了本不属于她的罪愆。
而现在,又是她,率先冲了出去,率领着那几位在传说中也是她入幕之宾的美男子,和政子夫人……不,荼吉尼天所召唤出来的怨灵和怪物进行着勇敢的战斗。
在他视线匆匆一瞥之处,他只看到身着繁复沉重的十二单的她,十分艰难地闪过一个怨灵的鬼爪,然后左手一抬臂将那只鬼爪架住——只听得呲啦一声响,最外侧表着的左臂部分被鬼爪长而尖利的指甲划破了长长一道。
出乎意料地,镰仓来的无用贵女九条则子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她右手握着一把对她来说好像有点过长的太刀,左臂架住怨灵的鬼爪之后,右手毫不停顿地往前一送,刀刃深深地插入了怨灵的胸膛。
怨灵应声倒地。然而这是不足够的。它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只凭凡间的刀剑好像并不能彻底解决它。
下一刻那个异常凶残的“镰仓来的无用贵女”就抬起一只脚狠狠踩住那个被她刺中的怨灵的胸口,回过头来,冲着白龙神子厉声喝道:“神子!有办法把它净化吗!!”
神子则似乎被眼前的这一幕“镰仓来的无用贵女居然穿着沉重的十二单持刀与怨灵战斗”的玄幻场景弄得有点无所适从。此刻被这么一吼,反而清醒过来,立即奔向殿外。
九郎咬牙,紧跟着冲出去,从大殿门外的走廊上匆匆捡起一把不知是哪个被袭击了的倒霉侍卫丢掉的太刀,也加入了战斗。
“可恶!神子手里的逆鳞被拿走了啊!不然就可以——”他一边站在台阶上,发狠地砍着那些从下面涌上来、似乎被荼吉尼天驱使而源源不断出现的怨灵和怪物,一边泄愤似的大声吼道。
正在和怪物……不,主要是自己穿着的十二单搏斗着的柳泉:“……”
啊,原来昨天藤原泰衡借着揽过她的动作一转身,避开梶原景时的耳目,要对银亲自吩咐的关键词,果然是白龙的逆鳞啊。是要借助逆鳞的力量来建立这个宏大的咒术阵法吗?
她又艰难地闪过一个移动极端敏捷的怨灵的攻击,然而因为十二单的拖累而移动速度变缓,无法及时转过身来以刀架住对方的攻击;这一次,发出“呲啦”一声的,是她紫苑色唐衣背后的衣料。
怨灵的速度极快,在划破她唐衣背后的衣料之后,长而尖利的鬼爪已然勾住了她披散于身后的长发!
柳泉回转的动作被迫中止,因为她的长发被怨灵扯住,不但是头部、甚至是上半身,都因此猛地向后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