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意外地在这位显然已经暗堕的女审神者身上投入了过多的关心和注意力;已经显得太在意她了。
可是,再在意也没有办法了吧……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永远分别了。他离开了箱馆,听到的最后消息是新选组余部于弁天台场降伏,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战死的消息。同样身为新选组的一员、曾经的重要干部的她,又下落如何呢,他从来不曾打听过,也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她此后的任何消息。
对于生命漫长的付丧神来说,任何执着都是不必要的。了结一段缘分,也是漫长生命所带来的附属品之一。
他不是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吗?
一路上他所见到过的审神者为数也并不少,要说从来没有遇见过让人心动的,那也是谎话。但在他陪伴对方走完了凡人所有的短暂一生之后,他也学会了渐渐将那一段记忆深埋于心底而继续走下去。
他自认并不是个会为主人疯狂到做出什么失序脱轨之事的付丧神。看到其它本丸的付丧神带着审神者一道神隐,又或者在审神者逝去之后为了自己的那点执念堕落为时间溯行军,他也只是微微摇头叹息而已。
即使在漫长的生命中他曾经真的答应过那一位娇小可爱的少女审神者要一辈子陪在对方身边——也真的做到了——然而在当年的少女垂垂老矣、最后在他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他也只是沉默地抱紧了那具已经苍老的、无生命的躯壳,然后遵照她的遗愿把她好好地埋葬在那处注定会废弃的本丸的樱花树下而已。
再然后呢?
再然后,他恪遵作为“天下五剑”之一的使命,重新回应了其他审神者的召唤,出阵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消灭了无数暗堕的刀剑和更犀利强大的检非违使……
直到有一天他在战场上迷失了道路,在突然刮起的遮天蔽日的狂风消散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幕末时期的京都二条城为止。
他以为自己是踩中了什么新的、未被人所知的陷阱而被困于某个新战场上——在他等级低微时他当然也曾经出战过维新的战场,然而那四处战场地点之中并没有出现过京都;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不但地点不对,时间上也不对。
这里是新选组还风光无限地在京都活动的时期。他只静静地旁观了几天,就发现了——
和历史上的新选组不同,这个世界也是扭曲的。最鲜明的证据,就是历史上的那支新选组并没有什么活跃着的女性队士,从来没有。
历史上的新选组,似乎也有一名姓清原的队士。然而他从新选组脱队前往御陵卫士,又神奇地在油小路之变中因为出差在外而幸免;不过最后他投靠了萨摩藩,在戊辰战争中阵亡于白河口——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和现在这个“清原雪叶”有着极大的差别。
在体会到这一点之后,他果断地出现在了那个少女面前。
……这个人,一定会触及这个扭曲的世界之根本,带领他走出被困于历史和京都的困境,为他寻找到自己出现于此的真正意义。
然而一直到了最后,他才明白,他出现于此,是因为此处前所未有地出现了首位暗堕的审神者——那就是她。
她在箱馆试图拯救土方岁三的生命,疯狂地对和泉守兼定拔刀相向,并且放下身段用温柔而祈求的态度引诱他站在自己一边,只为了改变既成事实的历史——
三日月宗近蓦地合上了双眼,将那双蕴有新月之形的美丽眼眸隐藏了起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数百年以来他都静如止水的心灵也似乎随之摇动而变得不再那么平静。
……根据他后来听到的传闻,土方岁三还是牺牲在了箱馆,是吗?那么,这位消失数年又突然出现的女审神者——暗堕的女审神者——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华族家的小姐,以一种和以前在新选组的时候毫不相同的面貌和手段,又开始打算介入什么事了呢?
呵。以前作为新选组的队士,她拼的是武力值,是与男子力战也毫不逊色的剑术;但是在刀剑都被禁止的现在,她终于想到要利用自己天生的长处——美貌——与心计,向另外一个极端发展了吗。
三日月宗近微微眯起了眼睛,略侧过身,右手屈起支撑在车厢的侧壁上托着右脸,歪着头望着自己身旁那位来意不明的暗堕的女审神者,正在利用【甜美的微笑】和【貌似体贴的言辞】来诱导着对面那位满脑袋都是植物、除此之外简直不知世事的青年按照自己的想法起舞。
此刻那位面容有点苍白的青年郁郁地垂下眼眸,对她丝毫不加以防备地诉着苦。
“……则子,你不知道那位桐野小姐有多么……多么死板!她竟然……竟然说你天天抛头露面,没个分寸,即使是向洋人的生活方式靠拢也太过了……!”
女审神者哦了一声,脸上漾出一个更加甜美的微笑来。
她好脾气似的说道:“桐野小姐这么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错呀……”
九条道治的脸色沉了下来,咬着下唇喊道:“则子!”
在三日月宗近眼中,那个苍白阴郁的青年简直是带着一丝急切地在向她这个他名义上的妹妹进行表白。
“在我看来,则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你想要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别人这么随意地攻击你,也是不公平的……”他激动地说道。
她看上去似乎有点惊讶地望着很少这么长篇大论地激动表白的青年。然后,她抿起嘴唇,轻声笑了起来。
“我可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啊,道治君。”她似真似假地说道。
然而这种辩解一点也不能打消对面那位青年对她牢固的信任和……唔,仰慕。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信任的就是你!没人在乎我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只有你一直在鼓励我,替我想办法去应付那些令人为难或者厌恶的事情……”
三日月宗近眼看着那位青年脸上的急切渐渐和另外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就像是坐在她的对面、这么盯着她看,听着她这么带笑地对自己说着话,耐心地回应着自己的那些不为别人理解的妄想,就能够让他感到极大的满足似的——混合了起来,他的心头逐渐涌上了一丝异样。
仿佛为了和对面那个对他的存在无知无觉、只会冲着她露出仿佛被她保护而感到欣喜的愚蠢微笑的青年相对抗似的,三日月宗近猝然欠身俯向她的耳畔,仗着这里除了她之外便再没有人能够看到他这一事实,左手大喇喇地环绕过她的肩头,嘴唇贴近她的耳畔,几乎要在说话的时候碰触到她那一瞬间就已经涨红了的可爱玲珑的小小耳垂。
“可怜的男人,”他用一种悠然的语调、混合了此刻暧昧的姿态,这样在她耳边故意悄声说道。
“这么信任主殿的话……将来发现自己被骗了的时候,大概会崩溃的吧……”
柳泉:!!!
他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朵上,因为贴得很近,那种如同拥有真实身躯的凡人一般的温热气息甚至钻入她的耳洞里,仿佛要通过那里再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虽然知道这个腹黑老爷爷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地故意挑战她的神经,然而自己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作出的反应却无法掩饰——她的脸颊一瞬间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九条道治当然也立刻发觉了她神色上的变化。他几乎是立即坐直了身躯,困惑地望着她忽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脸庞,张嘴刚想问一句“怎么了,则子?”,就看到她气急败坏地右手一挥——
随即,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往后靠在了车厢壁上失去了意识。
三日月宗近也被这种突发的异状弄得微微一怔,先前刻意接近她脸颊的动作为之一缓。当他看清楚了对面的九条道治紧闭着双眼、歪着身子半靠在车壁上的模样之后,他慢慢坐直了身躯,把目光投向那位脸上的红晕尚未消失的女审神者,意味深长地无声笑了起来。
“是你把他变成这样的吗,主殿?”他一语双关地问道。
女审神者抿紧双唇,慢慢地转过头来,在这样极度接近的距离上,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俊美的付丧神。
“是的,是我。”她居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三日月宗近一瞬间仿佛显得有点惊讶。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承认是自己动的手脚吧——他轻咳了一声,呵呵笑了起来。
“呵呵呵……主殿真是让人惊讶呀,净是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看起来,您在分别之后进行了十分艰苦的修行呢,因为您的本领精进至此,还真是让我这个老年人想像不到啊,哈哈哈。”
那副标准的本丸养老组的口吻再度出现了。
不知为何,柳泉因此大大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种说话的语气,就是三日月宗近的保护色吧。
平时总是一副随和宽容的优雅模样,显得什么事情都不真正放在心上似的,那种从容而富有余裕,只是因为并没有人会真正挑战到他的底线——有的时候也许连他自己都并不清楚的底线——吧?
她其实无意于做那个去挑战他底线的人,然而这个极度不稳定的世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系统菌发布的任务又再度将她推到了他的对立面上;最后到了置身于箱馆的原野上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在面对这个刀男的看板郎——以及兼桑那个本丸的爱抖露——的时候,实在是一等一的渣。
顺水推舟地把他们两人收作自己的召唤兽,并没有以诚相待的意图,曾经在江户的黑夜里靠着三日月宗近的支援逃出生天,转过头来却又在箱馆把他错认为小一,到了最后为了完成自己【拯救副长】的任务目标,翻脸无情地对着这两位一直把自己当做是真正审神者的付丧神拔刀相向——真是渣出了新高度,渣得连自己都想揍自己一拳啊?!
柳泉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
……无论如何,在回到东京之前,她必须把自己想说的话对这个腹黑老爷爷说清楚。
“三日月……”她唤了他一声,犹豫了一下,舍去了后面那个习惯性的“阁下”后缀。
三日月宗近微微一挑眉,淡淡地应道:“嗯,何事?”
他此刻已经恢复了先前那种半靠着车窗闲坐的姿态,右手支在窗框上、漫不经心地托着脸,那副优雅而疏离的神态做到了十分——一点都看不出来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和她挨得那么近,嘴唇几乎要碰到她的耳朵。
他看上去既美又优雅,弯起的眼眸带着温和的笑意,却给人以一种无法接近的高岭之花的错觉;唯一能够不受他这种魅力影响的,大概就是此刻坐在座位的另一端、满脸郑重之色的女审神者了吧。
“我有我要完成的事情,你也有你的。”她说。
“请不要干涉我去完成自己的目标。在那之后,如果你能够报复得了我,那么就来吧。”
女审神者平静和缓的声音说出了这样令人惊骇的言辞。付丧神的面容却依然镇定如常。
“啊哈哈哈,甚好。”他吐出了十分简短的字眼作为回答。
然后,毫无预兆地,在打从狭小的车窗中射进来的天光里,他向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戴着黑手套的左手掌心向上,五指摊开,显得手指修长,姿态优美。
然后,他说:“到我身边来。……想让我在那之前配合你的行动的话,那么你现在暂时就这样做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