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追击着深夜连续杀人狂的月夜,那个少年轻飘飘地站在长街上,说着“今夜的月色真美啊”的场景,不知为何突然让他如鲠在喉。
……所以,雪叶君,你所隐藏着的真相是什么?假如真的不想让我知道的话,又为什么要刻意说出那句话、抛下那把刀,甚至一再露出破绽、引我去调查一些自己原本不会注意到的方向?
你所艰苦地隐藏起来、不能让我触碰到的,除了这些真相,还有……别的吗。
藤田五郎沉默良久。
最后,他张了张嘴,却说出一句完全不在两个人预期之中的话来。
“来这里的路上……经过了多摩吧。”
他看到她听了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晃,然后渐渐地消失了。
“所以呢?”他听到她已经冷下来的声音,像是山野间的水珠静静坠入潺缓流动的小溪流,宁静而冰冷,发出清脆而向下坠落的响声。
“……应该去看看吗?”她继续发问。
藤田五郎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
他其实从来都是无口系的,极为不善言辞。说出这句话,大概也是因为重新站在西本愿寺的樱花树下,心头涌动着的激动情绪作祟的缘故,使得他稍微欠缺了一点考虑。然而路经多摩的时候就因为被这个地名提醒而潜藏在内心里的隐忧,却不会因此而消失。他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也曾经到那里去过,但是家乡的人也不知道副长的下落。大家……都认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看到她吃惊地抬起眼睛来,眼中一瞬间闪过极为复杂的情绪。虽然他无法解读那么艰深难解的情绪,然而那种表情一闪便已从她眼中消失。她的表情重新变成了一片空白。
然后,她简单直接地回答道:“真是遗憾。”
她并没有点出这句“真是遗憾”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遗憾,而是简单地转过身去,背冲着他。
“我突然没有了赏景的想法。那么,和上次一样,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先分别吧,一君。”她冷冷地说道。
“说起来,也应该去二条城里先和对方接洽一下,看看如何迎奉那柄名刀了呢……”她说。
藤田五郎:!!
他一时间忽然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是想要问问如今还是显得那么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她,知不知道副长的下落?还是想要问问她为什么会进入九条家成为养女,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呆在这么一个冷酷扭曲的环境之中?又或者,他只是想要问一问——
在这棵樱花树下,她曾经提及他送给她的那十人份的樱饼。然而,那些吃都吃不完的樱饼,在她的心目中,真的比什么都重要吗?
只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比什么都想要知道。
可是……这种事情,应该是无法就这么直接说出来的吧?
然而就在他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这短暂的片刻间,她已经转身大步向着西本愿寺的正殿走去。
也许是想要先去上香、然后把他抛在这里,自行去办公务吧。就和她刚刚所说的一样。
站在已经花谢的樱花树下,藤田五郎目送着清原雪叶的背影,并没有立刻追上去,而是无声苦笑了一下。
生气了啊……
说起来,从以前开始就总是这样。
虽然以前她好像并不这么难以捉摸,不过,想想看,他一直在跟着她的步调走。无论是在作战的时候,还是在秘密的潜伏任务中接头的时候……她永远有着自己的一套脚本,也并不会事先告诉他,每次都是他慢了好几拍才迟钝地慢慢反应过来,然后再调整自己的步调跟上她的剧情——
然而,今天先提起副长的,不是她吗。副长所写的俳句,不管过了多久,还是信手拈来,一张口就可以背出——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转过转角,脸上的苦笑更加明显了一些。
他微微仰起头,望着那棵已经花谢的、空空的樱花树。
“时代变迁,万事无常……吗。”他低声说道。
风吹过西本愿寺大殿的檐角,刮得樱花树枝叶一阵摇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时间会变,想法会变,会从胸臆间试探着生出了不得的贪念,想要越过自己以前从不敢与之比肩的人物,得到自己以前从不敢奢望的东西……
但是信念不会变,感情也不会变……正如那些好时光,也许有一天会逝去,却永不会真正湮灭的。一定是这样吧。
……
然后,一直到晚间,藤田五郎都没有再见到清原雪叶……不,九条则子。
在询问了那位因为一路上合住一屋而变得稍微熟稔起来的年轻随从松本之后,得知则子小姐“因为道治少爷沉迷于研究植物而回来迟了,错过了和对方约好的拜谒二条城的时间,只好自行代替兄长前往赴约”了。
藤田五郎:“……”
而几乎与此同时,作为“九条则子”第一次进入了二条城的清原雪叶,正端坐在几位德川家派来经办此事的大人物们面前。
那些大人物们极力按捺着脸上“什么?!那些得胜的萨长人居然派了一个女人来迎奉我等家传数百年的至宝,还有比这个更加轻慢侮辱的事吗”的表情,语气生硬地对她的到来表示适度的欢迎,以及恰如其分地稍微表达了一下对于她的哥哥、此次迎奉德川家至宝的正使九条道治“突然染恙未能前来”的遗憾和不满。
柳泉对这个“九条则子”的身份,当然是已经很适应了。这些相应的礼节,也曾经认真学习过,所以应对起来并不费什么力气——只要能够忍住对这些高傲的老先生们的不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今天她作为九条道治的妹妹单独前来二条城和这些人会面,固然是因为九条道治耽于研究而在城外的山上花了更多的时间、来不及赶回城内,才不得不只身前往拜谒;但她最终作出这样的选择,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的。
九条忠顺当然会对她的选择感到不满。不消说当然也会对她未能保证自己的儿子及时赶上这么重要的一场会面而感到恼火。然而仔细想想朝中的风向,就会感觉到这种对于德川家的、利用破绽百出的失礼借口而造成的适度轻慢,大概也算是那些萨长的大人物们喜闻乐见之事——他们一向不吝于痛打落水狗,而他们当初在德川幕府手下吃了多少亏,现在他们就要德川家从各个方面拿出多少倍的代价作为回报。
这么想着,她就笑得更加端庄了。
我就是喜欢你们看不惯我,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设社会主……不,不得不听命与我的样子。
在双方都言不由衷地假惺惺说了一番套话来歌颂陛下是多么英明神武、只有这样的中兴之主才能配得上天下五剑之类的事以后,九条小姐表示要代替兄长先行去参观一下供奉着“三日月宗近”的房间。
换言之这就等于验货了吧。对方当然也很明白。
不过九条小姐可是一介女流,原本一个女人作为迎奉使来出席会面就已经很轻慢了,现在又要独自去验货,简直就等于明晃晃地打德川家的耳光——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筑在“二条城中的这柄‘三日月宗近’是真品”的前提之下。
现在——正如柳泉所猜测的那样,对方心里似乎也有鬼。
所以,面对九条小姐有些过分的请求,他们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爽快同意了。
大概是觉得九条小姐是个骄纵任性的大小姐,平生能见过什么刀剑之类的事物吗,更不用说分辨其真假了。
九条少爷好歹还是个男人,对刀剑大约应该有些天生的敏感度;然而九条小姐今晚所表现出来的精明程度,不过是些大小姐自以为然的小打小闹,纠缠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让这样的人去检验“三日月宗近”,当然要比等到九条少爷亲自来——也许还带着什么眼光毒辣见解独到的厉害随从——要好得多。
一旦九条小姐对二条城里的“三日月宗近”作出真品的判定,那么将来这柄刀突然变成了赝品这件事一旦被揭穿出来,又会掀起多少风浪、波及什么人,那就不是他们德川家能够控制得了的。
于是,双方各怀鬼胎(?)地达成了诡异的默契(?)。
德川家的一位前任家臣引着这位大小姐,来到了二条城深处的一个偏僻的房间。
在房门前,九条小姐又短暂地驻足。
为了避嫌——其实大概是为了在将来“这柄刀变成了赝品”这件事事发之时把自己的嫌疑撇清——那位中年男人貌似谦恭地停下了脚步,回身示意请九条小姐单独入内检视即可。
“我们对陛下派来的迎奉使是十分信任的”,那位家臣意味深长地说道。
然后又居心不明地补充了一句。
“……即使前来与我们会面的竟然是迎奉使的妹妹大人也是一样。”
九条小姐的手原本已经探向那个房间的拉门,但听了这一句话之后,她又停下了动作,微一停顿,回头望着那位貌似恭顺、实则眼中深藏着一抹不满的中年男人。
“……这样吗。”她微微一笑。
“那么,请替我问候胜海舟大人。”
那个中年男人有一瞬间的惊异,慢慢抬起了视线,仿佛今晚第一次正眼看着这位新华族家的大小姐。
“……是?”他慢慢应道,然后斟酌了片刻,又谨慎地试探了一句。
“九条小姐,也认识胜海舟大人吗。”
然后他看到那位大小姐弯起了眉眼,似乎极为和蔼地笑着。
“也不能算是认识吧?毕竟以前从未拜见过胜海舟大人呢。只是闻其大名——”
……胜海舟近期最大的名声,就在江户无血开城一事上吧?
那位德川家忠心的家臣也一时无言。停顿了片刻才回道:“胜大人如今在东京府担任御用挂,想必九条小姐见到他的机会比我等如今要多得多……”
话音未落,他就听到九条小姐哼笑了一声。
“不,”她说,“平时,我们并不敢接近胜大人——毕竟,听说那个人可是为了大局,能够把忠心可靠的部下派去送死的心硬之人呢。这样的手段,我们是比不过的。”
说完,她不再等对方的回复,就径直拉开了房门。
这个房间作为专门的供奉之间来说显得大了一些,和整座二条城一样都是和式的风格,地上铺着榻榻米,一张漂亮的漆木大案靠着正对着房门的那面墙摆放,案上正中摆着刀架——那柄传说中的“天下五剑”之一,三日月宗近,正摆在刀架上。
这个房间很显然每天都有仆人来细心地清扫,四处不见一丝灰尘,房间的四角都摆放着灯罩看上去整洁明亮的高脚灯,虽然外边已经夜幕降临,但室内的光线却并不差——足以让她看清那柄刀。
柳泉缓缓走到那张桌案前,盯着刀架上入鞘的那柄刀,看了很久。最后,她慢慢向着刀架伸出手去,右手的五指慢慢地合拢起来,握住了包裹着“三日月宗近”本体的刀鞘。
和“三日月宗近”响彻天下的名号似乎略有些出入,它的刀鞘居然是乌沉沉的,上面缠绕着的下绪也是乌沉沉的深色,十分低调。
她慢慢地握紧了刀鞘,将这柄刀连鞘一起拿起,拿到自己眼前,对着室内的烛光仔细观看。
这个时候的室内照明,只靠油灯和蜡烛,即使再好也称不上多么明亮。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即使她的视力非常好,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刀鞘上的菊桐纹样。
她突然弯身跪坐了下去,使用正坐的姿态,双手握住这柄未出鞘的“天下五剑”,右手轻轻摩挲着深色的刀鞘,感到下绪的绳结滑过掌心时带起的粗糙感。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忽然动了动,改为左手持刀鞘部分、右手转而握住刀柄。同样是深色的柄卷在她的掌心里因为这个动作而摩擦了一下,有种异样的触感。她顿了一下,慢慢从鞘中抽出了这柄“三日月宗近”。
因为她的动作,这柄刀产生了一阵低微的嗡鸣声,闪着寒光的刀身一寸寸从深色的刀鞘之中显露出来,直到完全被抽出。
柳泉把刀鞘小心地放在膝边,右手将这柄出鞘的“三日月宗近”握住举至眼前。
没错,刀刃上著名的三日月形状的打除纹,以及那一处刃伤,都证实着它的身份。
究竟……怎样才能辨别出真假呢,其实柳泉也并不知道。
不过即使她知道,她也不可能在此当众揭穿这件事。
现在,还不是做多余的事情的时刻。
她出神似的横过刀身,凝望着在烛光下闪出微弱冷光的刀刃上的纹路,轻声说道:
“三日月君……”
“不知道你和兼桑,现在都怎么样了呢。”
“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间……”
“又或者,不想再回应任何人的召唤,而舍弃了这个尘世……”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无论如何,当初在箱馆……我很抱歉。”
那张和当年相比几乎没有多少改变的、依然年轻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的情绪。
“正如你们所见到的那样……”
“我不是你们的审神者,我只是一个怪物。”
“可是,我也有自己必须达成——不,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
“为了这一目标而不得不舍弃了很多同伴,包括你们在内……我很抱歉。”
深长的叹息仿佛萦绕在空旷的房间之内。
然而下一秒钟,她的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蓝色的巨大影子闪过;下一刻她就感到自己的双肩被人攫住,往后用力一推!
柳泉猝不及防,随着那股力道重重地仰面朝天摔倒在榻榻米上!
即使是经历过无数战阵,这种不在预料之中的突袭还是让她呆然了两秒钟。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两秒钟已经足够了。
现在,她仰面朝天躺在榻榻米上,右手里仍然握着那柄“三日月宗近”——感谢之前经历过的那些战斗培养出的条件反射,即使是被人突袭,也不会松开手中的刀!
并且,她未及思考,自己的身体就下意识作出了临战反应——
右手高高举起,一刀挥向那个突袭自己的人影!
然而下一刻那个人——确切地说,是正压在自己身上、把她的身体和四肢都几乎箝制得动弹不得的年轻男人——闪电般举起左手,堪堪挡下了那柄“三日月宗近”,泛着冷光的刀刃“当”的一声砍在那个人左手戴着的长长的皮手套上!
随即,一声她十分熟悉的轻笑声,在她脸的正上方咫尺之遥响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
“还是这么有精神啊,主殿。”
柳泉:?!
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人身上穿的蓝色狩衣宽大的袍袖和下摆,散乱地铺开在他们身上和身旁的榻榻米上。
那个人的声线悦耳而富有磁性,语调柔和,然而说着的内容却令人莫名地心脏一跳。
“还记得吗?……上次分别的时候,我可是说过的。”
“下次我再遇见您的时候,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下一秒钟,温热的嘴唇覆盖了下来。对方仿佛完全不管她手中还握有“天下五剑”之一这样锋锐的名刀一样,肆意地吞掉了她想要说的话。并且,在亲吻的间隙,在她唇上含笑说道:
“……不过现在,就让我们如您上次离别时所说的那样,‘好好地相处’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