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后,吕不韦看向旁边满脸疑惑和不解的妻子。
“你知道我笑什么吗?”他问。
妻子摇头。
“我笑我又能和从前一样了,”见她还是一头雾水,吕不韦又说了句,“我已经给弘言递了信,让他去洛阳。”
“你心里还是那样想的吗?”像被点着了一样,吕妻一下子慌了,她的手反握着吕不韦的手,另一只抓着他的手腕,“是吗?”
“你知道,我做好打算了的事,一向难改。”
“是,当初爹怎么劝你你都不听,非要去淌政治的浑水,但现在,你,你能不能在想想……”
“以前做生意的时候,如果一件物品没有了价值,我就会把它扔掉或者送人。”吕不韦还是和善的笑,“人也一样。没有了价值,那么也就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那我们呢?”
这个问题直触吕不韦的内心,他没有想过,他走了,留下的老妻和孩子们应该怎么办。
“王上不会为难你们,再说,这也是我叫弘言来的原因。行了,”吕不韦用嗔怪的语气擦了擦妻子脸上的泪,“这阵子你哭的已经够多了。”
之后无话。
这种情感关系很微妙,就像一个在外疯耍过后,尽兴而归的少年,他早已习惯了家的可有可无,不管是物还是人,但慢慢的却发现外部世界的所有东西都不如最初的纯真。
吕不韦这一辈子有过很多女人,那些人中的大多数,他都已经叫不上来名字,甚至连面容也已从记忆中抹去,说到底只是男女之间的一夜情。可风流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得是她,这个家里的,最初的女人陪在他身边。
之所以说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微妙,是因为他们从成亲之时就保留着一种不该有的克制。没有打情骂俏,没有甜蜜情话,没有山盟海誓,只有一日三餐,家庭琐事,和十分规律的例行公事。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大多数的家庭都是在成亲后才有了感情。渐渐地,二人在日常的交际中都柔和了许多。后来,聚少离多,维系他们关系的更多的是老父亲和孩子。再后来,稳居咸阳,他们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没有那么的忸怩别扭,成为了十分自然的老夫老妻。
敬比爱多,这是从前。情比敬深,这是现在。
如果你问吕不韦身边的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他会不假思索地,扬着嘴角回答“家人”。
如果你随意找来一个曾经有过肉体接触的人再问吕不韦,他会眯眼歪脑回想好一会儿,最后模棱两可地给了句不太靠谱的回答——“情人吧”。
这就是区别,可仅有这样的区别对当时多数的妇女来说就已是奢望,特别是官宦和富商世家。
但吕不韦的妻子做到了,她用她的坚韧、大度、干练和聪慧做到了,也用经年如一日对家庭的操持、身为人妻的操守做到了。
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归根到底,是吕不韦亏欠她的。
所以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和自己一起死。
知道,你知道我所想,我也知道你所想,我们心心相知,可我不能由着你这么做。
吕不韦给陈弘言的书信递出去得早,魏国离洛阳又不算太远,所以陈弘言比吕不韦先到了洛阳。
事实上,收到吕不韦亲笔所书的信后,陈弘言就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不管是内容上还是字迹上。
“有什么问题吗?”陈弘言的妻子看他在书房独自坐了好长时间,一直反复盯着案桌上递来的书信看,不免觉得奇怪。
“你看,这是大哥写的。”
陈弘言把信推过去让妻子看,但后者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你还有他以前写给你的书信吗,竹简这些,如果是想看是不是他亲自写的,那对比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个还真不太好找,俩人在书房翻了好长时间的竹简才找出来一卷。
单看一张并不能发现什么问题,就像苏琐说的,找来参照物加以对比,很明显就察觉到了些什么。
“吕大哥八成是有难事了,”陈弘言肩膀后耸,蹙眉缓道,“收拾东西,我这两天就走。”
“这么急吗?”
“嗯,耽误不得。”
虽然路上没怎么停歇,但陈弘言并没有比吕不韦小几岁,毕竟转眼间都已成了那时父辈人的岁数,再加上他这个商人没有武人的底子,所以长驱赶路下来身体多少有些受不了。
他到洛阳的时候,吕不韦刚出咸阳没几天,这样一来就有了时间差,也可以趁此功夫好好歇歇脚。这一路走来陈弘言听到了秦国政堂的风风雨雨,吕不韦因卷入郑国疲秦一案,又疑似与六国暗通音信,被秦王嬴政罢了相,撵到封地养老去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陈弘言想,只要能安然退出政治舞台就已是万分有幸,能平稳着落就不应该奢求其他,这些日子替老大哥揪着的心也可以放下来了。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吕不韦这一走似乎也带走了笼罩在咸阳城头的雾霾,天不再是灰蒙蒙的,湛蓝色与白云相称,再怎么看都像是一幅精致的画。
按说吕不韦走了,嬴政应该很高兴才是,但他这些日子仿佛有心事一般,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甚至有些消沉。
这要归源于那个密盒,吕不韦嘱托李斯转交给嬴政的那个密盒。
在咸阳城门口送吕不韦离开后,李斯去见了嬴政,把盒子呈给了他。
“文信侯说这是物归原主。”
前因后果都转述清楚,李斯谦恭而立,不再说话。
“你知道这个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么?”嬴政拿在手里细致地看了看,盒子不大,四四方方的,一眼望上去很陈旧,而且几乎没有打开的痕迹。
“臣不知,就是文信侯自己也不知。”
“寡人知道了。”
“臣告退。”
李斯会意,默默行礼退下。
“赵高,给寡人拿把短刃来。”嬴政把盒子放在面前的案桌上,又盯着看了一会后吩咐赵高。
一分钟,赵高双手封上类似于匕首的刀剑兵器。
“王上,您……”
“行了,你在门外守着,寡人有事要忙,没事别让人进来打扰。”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