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锐又在吕不韦耳旁低语了好一会儿,吕不韦的脸上先是表现出一丝错乱,后又强装镇定,可即使如此,此时的他也有些乱了阵脚。
“消息送的有些迟,怕是王上这会儿已经知道了。”郑锐又说。
“郑国现在在哪?”
“应该在由人送往咸阳的路上,您还要进宫吗?”
“来都来了,”吕不韦平了平衣衫,调整好状态从宫门口进去,边走边对随行的郑锐说,“十年前郑国来秦的时候,是我准许他兴修的水利,他出了事,背后的那些人,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的。”
“郑国之事,想必王上不会牵连相邦。”
郑国,不是某个诸侯国,他是一个人的名字,姓郑名国,韩国人,秦王政元年的时候,水利学家郑国奉韩王的命令来到秦国。
那时候韩国被秦国打得受不了,想苟延残喘几年,消耗秦国的国力,于是就想了这么一个馊主意——疲秦。什么意思呢?以郑国给秦国修建水利灌溉工程为由,实则是要削弱秦国的财力人力。
于是郑国就成了间谍,他到秦国后找到了吕不韦,拿出了早已设定好的水利计划。
“相邦请看,若在泾水和洛水之间穿凿一条大型灌溉渠道,事成之后,这条人工渠可滋沃农田,关中之地尽可成为沃野,秦国粮食产量将会大增。”
这个饼画得又大又圆又真实,直捣吕不韦的心窝。关中是秦国的基地,日后若想要继续东出兼并六国,那就要在经济实力上保持不败之地,因此很有必要去发展关中的农田水利,来达到农业增产增收的目的。
当然,吕不韦不是傻子,他不会轻易就相信郑国。
所以他做了好几番试探,想套出郑国的话,可自始至终,郑国都是一副耿直淳厚的样子,吕不韦看不出此人怀有二心。
认真考虑后,吕不韦批准了郑国的水利方案。确实,这个人工渠修建起来会很耗钱也很耗时,但考虑到秦国将来的利益,吕不韦还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支持了郑国。
或许正是看中了郑国身上的纯粹,他虽然是韩王派来的,但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真正的实干家,他不该沾染上政治色彩。
可吕不韦今日才知道,郑国用拙劣的演技和话术骗了他。
实干家不善于说谎,但偏偏就这么简单地骗过了吕不韦,让这位相邦不知道该怎么跟嬴政交代。
在劫难逃。
这次可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先是谋反的诬陷还没有洗清,现在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韩国“疲秦”之策的帮凶。
吕不韦是见过大世面的,再大的事他也能扛得住。可在花园看到嬴政在练剑的时候,他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王上。”
“仲父来了。”
嬴政一下子收了剑,二人都互相行礼。其实亲政大典结束后吕不韦就对嬴政说不用再给他行礼了,他这个仲父现在受不起了,但嬴政说吕不韦行的是国礼,而自己身为晚辈行的是家礼。
家礼,哪门子的家礼,难道真把他当继父了么?年轻人啊,还是揪着过去那点子事不放,吕不韦战术性地咳嗽了一声,不好再接话。
此刻嬴政的表情就像当时调侃吕不韦时一样,一副对仲父独有的淡笑挂在脸上,可吕不韦总觉得这位王上笑得另有深意。
他现在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孩子了,是他老了不中用了,还是嬴政长大了,不知道。
“仲父这个时候来找寡人,想必是有事吧?”
“臣。”
吕不韦先瞟了一眼李斯,恰好,嬴政看见了,他一边接过亲恃的毛巾擦汗一边又说,“寡人知道仲父所为何事,李斯不知道,您先对他说吧。”
“……”吕不韦面色有些难堪,他略显无奈,只好开口,“郑国,是韩王派来的间谍。他所负责的水利渠,实际上是为了疲秦。”
“嗯,寡人已经派蒙毅去问责了,等郑国到了咸阳,先听听他怎么说。”
“十年前郑国入秦是韩王所派,若真是明修水渠暗中疲秦,那王上,韩王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李斯说。
嬴政冷笑了一声,又温和地看了看吕不韦,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这笔账,寡人会算在韩国身上。至于韩王,昏庸胆怯,能想到这样一个计策来对付秦国,也真难为他了。李斯,郑国到咸阳之后,你负责审他这个案子,记着,要一查到底。”
“诺。”
“好,没事了,你下去吧。”
嬴政把毛巾丢给亲恃,对李斯交代完后请了吕不韦进书房议事。
走的时候,吕不韦又看了李斯一眼。别看了大哥,王上本来就怀疑咱俩是同一战线的队友,这个时候应该避嫌,怎么还敢眉目传情呢。
想多了小弟,我只是想通过你探探王上的意思,虽然你是我举荐上去的,但我可没说你是我的人。
君王之术啊,李斯知道为什么嬴政把他叫来这么长时间却不说正事了,原来是在等着吕不韦来说。
还有让他来审郑国的案子,这明显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啊,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客卿。或许,就像李斯猜的那样,嬴政想通过这个案子搞明白李斯和吕不韦的真实关系。
如果李斯是吕不韦的人,那嬴政自然不敢太过放心地对他委以重任了。
可说来说去吕不韦也算是李斯以前的老板,既然这事涉及到了吕不韦,究竟怎么办,还真有些棘手。
凭李斯的聪明才智,他或许能够找到一个两边都不得罪的办法,成功地去左右逢源。
但吕不韦来找嬴政,最初并不是为了郑国的事,他只是被迫见招拆招,非常倒霉地把两件事凑到了一起而已。
就算知道,嬴政还是要装着糊涂去明知故问。
“依仲父看,郑国这事应该如何处置?”
“秦有国法,审理过后当然要按律法处置。”
“但寡人没记错的话,郑国修渠是仲父点了头的。”
“是,未能看清郑国真实意图,臣有失察之罪。”
认错的态度倒是很诚恳,这让嬴政一下子想起了几年前他去相府质问吕不韦的那个夜晚,这位长辈也是低垂着眸,内疚地致歉。
本来嬴政心里是有火气的,所以他练剑发泄,可看到吕不韦这个样子后,他恼不起来了。
很少在吕不韦面前发脾气生气,除了赵姬的事,那是仅有的一次。
仅有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