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世上也会有很多超阶级超物质的友谊。
凡如此类,这二者双方的见识和思辨力,一定是对等的。
吕不韦认为他和陈弘言的兄弟情谊属于第二种。
至于和嬴子楚的关系嘛……这个,不太好说。
初秋的夜晚微凉,索性身上的衣服不薄,风徐徐吹来的时候,嬴政自觉无感。
他的头一直微微仰着,若是从侧方望去则能看到他简短的胡须。
果然,自古逢秋悲寂寥。
原本心情畅朗,听了吕不韦这么一说,嬴政心里有了一点小伤感。
月亮啊月亮,人生人死,花开花落,只有你依然千年不衰地在天上挂着。
你熬死了多少人?
终有一天,我也会被你熬死,成为故人,成为先人,成为古人,成为历史。
月亮月亮我问你,今年你多大年纪?
什么时候我已长大了,你却依然还年轻。
这是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嬴政独自在邯郸的夜晚发出的疑问。
像那晚一样,这次,月亮还是沉默不言。
可就算你不说话,我还是要问,嘿,月亮,你不觉得孤独吗?
高处不胜寒啊,如果感觉到冷的话,到我这里来吧。
让我取代你。
嬴政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寡王,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意思,毕竟此时他的长子扶苏已经两三岁了。
说到这里,先插几句,花一点点时间絮叨一下扶苏。别小看这个现在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孩,未来的几十年里,他是极富有影响力的。
甚至毫不夸张的说,这个人,足以改变秦国后来的走向,以及历史的进程。
《诗?郑风?山有扶苏》中有句话这样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毛传对此做了专门解释,他说:扶苏,扶胥,小木也。
所以,感受到了吧,嬴政给他儿子取这个名,看得出来,他对爱子的寄望还是挺高的。
扶苏出生后,嬴政除了练剑这一个爱好外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做一个全日制奶爸。
好吧,这对他来说好像有点困难,也有点不现实,但他确实喜欢跟扶苏待在一起,逗逗他,看着他玩乐。
人生若只如此刻。
嬴政会在某一瞬间发出这样的感慨,但他绝不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你别说,扶苏这个萌娃还真挺可爱的,那小酒窝,那嘴巴嘟嘟,那嗯嗯啊啊的幼语。
和嬴政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
两三岁的小孩子能看出来什么,扶苏的母亲笑着问嬴政,说他是不是太清闲了,好端端怎么搞起了对比呢。
嬴政摇头,不懂,你不懂。
我是个寡王,那我的孩子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嬴子楚当年有没有这样的疑问。
也或许吧,毕竟都身为人父。
一片乌云遮住了少许的月亮,但似乎并没有掩盖到它的柔光,因为地上仍旧明亮。
由景生情,吕不韦和嬴政都是。
他们站着不说话,说什么,不知道。
“王上今年二十有一了吧。”许久,吕不韦说。
“仲父记得。”
“你出生的那晚,先王在房外坐立难安,后得知是男孩,他生拉硬拽着我去庆祝,喝得酩酊大醉。”
这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吕不韦对嬴子楚的这句话记忆尤深。
“父王,他是一个感性的人。”不知为何,嬴政的嗓音有些暗哑。
谁还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呢?嬴政他自己不是吗?吕不韦不是吗?范雎不是吗?就连被说成是没有感情的杀神白起,在内心中,他不也是一个感性的人吗?
君王与感性并不冲突,这里的感性是指,有血有肉的人。
“这么多年,臣得遇先王,以身追随,又有幸见证王上的成长。期间臣虽也犯过糊涂,却能得到王上的谅解,君臣同心,夫复何求。”
说着说着,吕不韦差点老泪纵横了。
这是搞什么?嬴政微微蹙眉,不知道吕不韦怎么突然做出了前事总结。
“仲父披肝沥胆,寡人资质不足,全仰仗仲父支撑。”
“不,你早就已经具备一个合格的君王所有的资质了。”
嬴政回眸看向吕不韦,后者无动于衷,神色平静。
他没有回话。
是的,二十一岁了,可还没有亲政,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操控者。
他的先祖们,嬴渠梁、嬴驷、嬴稷,大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担当大任成了国君,权力由自己掌控,拓土成霸业。
嬴政向往这种自由,权力的自由。
但单单只有他向往没用,还要看托孤大臣吕不韦什么时候放手。
其实大家都觉得是时候了,可吕不韦依旧没有提起让嬴政亲政这件事。
只有由吕不韦提出,这事才会有分量。
所以嬴政还在等。
吕不韦并非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归还权力的事避而不谈,他有他的难处,当然,也有他的,私心。
权力是个好东西啊,古往今来多少人挤破头丢掉命就是为了夺取它,有了它,谁会愿意再拱手让人。
所以,吕不韦也不太情愿,虽然他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或早或晚,都会来的。
你耽搁得时间长了,把权力攥在自己手里久了,搞得人家不乐意了,小心把你记在小本本上,收了权之后反过来找你算账。
左右都不是个法,吕不韦在做了许久的内心挣扎后终于做出了一个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所以说,他并不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确实,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他确实不择手段过,可还是那句话,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很少会失去理性。
当然,抛去赵姬那事儿除外。
其实,说起赵姬吕老总也是有苦衷的啊,罢了,他除了连连叹气,再不能说什么了。
人家是太后,难不成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她?那不是明显地丢王室的面子,嬴政能答应?
面对此情此景,在做了一系列的话语铺垫后,吕不韦说出了藏在内心许久的话。
他本是不想说的,但是,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再装糊涂,就真的有点不太地道了。
“这些年,臣看着王上渐渐长大,性情沉稳,布局谋远,先王所托,臣已完成。所以,臣请王上亲政。”
嬴政内心是激动的,虽然直觉已经感到吕不韦今晚势必是要说些什么,但他没想到,果然是这件事。
心在砰砰跳,他顿感周围一阵嗡嗡声,但静听,却又什么都没有。
先扶起躬身行礼的吕不韦,嬴政仅用了一秒就平复好自己的心情,然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