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沉思,开始思考嬴子楚的病处在不断的恶化当中。
进入五月,他已经下不了床了。
吕不韦天天跑来看他,君臣见面,常常是相顾无言。
嬴子楚在病榻上思索并总结了他的这三十五年,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生在王族是不幸的,因为不管是嬴渠梁还是嬴驷,再或者是嬴荡嬴稷,他们的童年多多少少是有缺失的。
嬴子楚也好不到哪去。
但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弱者只会抱怨人生。
他们都走了很远的路,才坐在了王位上,站到了历史的舞台之上。
有谁叫过苦喊过累?发牢骚正常,但吐槽过后,该挑起的担子还是应该扛在自己的肩上。
嬴子楚也是有一番抱负的,他想在有生之年继承历代秦王遗志,率秦东出与六国争雄。恰巧有吕不韦在,君臣二人可以一同携手打拼出一个新的天下。
只可惜天不假年,再美好也终究是幻想。
攻魏、伐韩、弱赵,若能继续进行下去,那么秦国离统一大业就又近了一步,但事与愿违,信陵君魏无忌一出马,五国联军一起把老秦打退到了函谷关。
这是嬴子楚犯病的诱因,也是他王霸之路的终结。
命不久矣,那剩下的,只能交给后世子孙去做了。
春末的五月,气温很合适,阳光也刚刚好,只是嬴子楚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晒过太阳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神奇似地在不需要人搀扶的情况下坐了起来,旁边的赵姬都惊着了。
“去把丞相和公子政都叫来,快着些。”
交代守在一旁的内侍,嬴子楚要穿鞋下床,赵姬连忙扶着。
“你身子还没养好,最好不要乱动。”
“你看外面,那光照在身上,应该很暖和吧。”
“要出去吗?”赵姬问。
“嗯,出去。”
嬴子楚在赵姬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门外,他站在檐下,看着庭院里盛开的花卉,竟然一时间叫不出花的名字。
以前在哪见过,但想不起来了。
疾病到底没有完全摧毁他的呼吸系统,静心嗅一嗅,嬴子楚感受到了花香。
“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他的声音平淡又轻柔,仿佛早已认命,在诉说着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王上说什么?什么我怎么办?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赵姬梨花带雨的样子让嬴子楚瞬间动了心,他无奈,安抚贴在自己怀里的赵姬。
“寡人随便一说,你看你这样,哎。”嬴子楚松开赵姬,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珠,随后转过脸去看春景。
“我说真的,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和丞相一起辅佐政儿,管好秦国。我信他,也信你。政儿,君王之才也,他会比我强。”
“可我……我并不懂……”
“政儿执拗,他还小,有些话,他只听你这个当娘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赵姬吓了一跳,还以为嬴子楚让她处理政事呢。
那,和吕不韦一起?信他?也信她?嬴子楚是在试探吗?凭赵姬的脑袋瓜子,她肯定猜不透。
“但有你在才行……”赵姬说。
嬴子楚沉默,看着眼前他仍旧想不起来名字的花卉发呆。
“王上。”
“父王。”
他回头看,吕不韦和嬴政都已经来了。
“你们一起来的?”嬴子楚勉强做笑,看了一眼赵姬,让她带着所有下人都离开。
“医官不是叮嘱王上要卧床养病么?怎么出来了?”吕不韦点头回了嬴子楚的问题后又反问他。
“寡人就是觉得有点闷。”
一句话听得吕不韦有些心酸,他差点忘了,嬴子楚现在是个病人。
总是交代病人应该遵医嘱,医生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但很少有人问患者的感受如何。
似乎是祖上传下来的,从嬴渠梁开始,这几代人都不算胖,没有生得膀大腰圆,一看就不是贪图享乐的安逸之辈。
如今病入膏肓的嬴子楚更是如此,他已经算是偏瘦型了,瘦得让人有些心疼。
如果活着让你感觉到煎熬,那我不该自私,非要央求你留下。
你当有自主的选择。
我也想毫无留恋地离开啊,可我还有些执念,也有些不舍。
嬴子楚看着吕不韦,看着看着抿嘴笑了。这笑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哦,对了,当年吕不韦找上门来说自己能广大嬴子楚的门庭,他也是这样笑的。
“嬴政,”大声咳了一下,嬴子楚收了笑容开始交代要紧事,“寡人立你为太子。丞相与寡人亲如兄弟,寡人之后,你要尊他为仲父,大小之事需与丞相商量。”
“父王……”
“老秦人临危受命从不含糊,你这样怀柔让寡人怎么放心把国家交给你?”嬴子楚又咳着,音调提高后把嬴政给吓着了。
再聪慧有才,嬴政也终究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这样的场面他又怎么会见过。
“儿臣,受命……”
“丞相,”嬴子楚抓住吕不韦的手腕,呼吸有些急促,“政儿,拜托了。秦国,拜托了。”
“王上,臣拼死也要报王上的知遇之恩……”
“来,孩子。”另一只手,嬴子楚拉过嬴政,他强撑着站在中间,将左右二人的手放在了一起。
那双手明明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力道,可却能把嬴政和吕不韦的手牢牢相握。
这就是执念。
“别怪父亲。”嘴张了许久,嬴子楚最后对嬴政说了这四个字。
人可以有仇恨,但不能只有仇恨。
嬴子楚小的时候也怨恨过他的父亲嬴柱。为什么只有自己有很多的兄弟姐妹,嬴柱儿女众多,所以不怎么管嬴子楚。嬴柱妻妾众多,所以嬴子楚的母亲不受宠。
在王室长大并不是一件好事,从小就有人告诉嬴子楚不能哭闹得厉害,不能疯狂地玩耍,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但这些话都不是嬴柱说的,因为这位父亲根本没有空管他。
他的改观是在离秦质赵的前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