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龁的那封奏报发到咸阳,也就是嬴稷和范雎得知白起病危的消息的时候,前线的白起早已经撒手人寰。
魏澜在他的床榻前悲痛大哭,满屋的中年将军单膝跪地守着他,他却不闻不问,固执地抛下这一切随死神而去,归到另一个世界接受审判。
这一生间接杀死了太多的人,手上沾满了无形的血,六国人早就对白起恨之入骨,骂他迟早要遭报应。
作恶多端,毁誉参半,军功满身。
是什么都不再重要。
信总比人快,嬴稷让白起回咸阳的王令还没有发到王龁手里,他就又从前线发了一封回咸阳,虽然只有几个字,却字字锥心。
接着,部分兵士带丧,一路护送白起回咸阳。
军情传得再慢,嬴稷也总能收到。
他拿着那一张帛书,又把自己关到书房里整整一天,像嬴倬意外身亡那次一样。
范雎不明所以,问门外的护卫,他们只说王上看了从前线递回来的战报后就闭门不出,而且不见任何人。
难道长平之战有变数?赵王搬来了救兵?不应该啊,如果真是这样,嬴稷不该是这个反应,而是急忙召自己商量对策。
那么还能有什么事情?难道是白起?
范雎私下找来从长平回来送军报的驿兵,一问才知道白起已经去了。
他的震撼不亚于嬴稷,听了之后,他站立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真正的国士,明知此去极有可能回不来,却依旧甘之如饴。
戎马一生,最后能死在战场之上,这是武将的夙愿,像为国牺牲的嬴华一样。
“王上如果出来,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范雎叮嘱护卫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宫。
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还记得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见到白起的情景。
白起站在武将行列之首,他很少说话,偶尔简单的回答让范雎觉得此人淡漠非常,同时,还有些骨子里的傲气。
后来,同行已久,范雎与白起答话,发现他言语间全是客套,说话也讲究艺术,竟能做到滴水不漏。这时,范雎才知道,对政事不多予闻的白起其实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精明的人有时候也会固执地钻牛角尖,就像年轻时候白起为了不让司马错领兵出征做下许多努力,就像他说一不二的领兵作战风格。
再后来,范雎发现白起在一点点改变,当然,时间截止在白仲没有身亡之前。
朝中议事结束,范雎经常能看到白起在和魏冉或者是王龁、蒙骜等人说笑,他不再是冷冰冰的战神形象,越来越接近一个“正常人”了。
原来冰山也会融化,原来这么不可一世的人也会走向终结。
无尽的感伤之外,是无尽的敬意,还有无尽的彷徨。
范雎开始思考自己,反省自身。实话实说,他的价值之于嬴稷,肯定没有白起重要。
那将来的将来,他范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不得而知。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一代将才的陨落,上天却没有任何的表示。
农历的十月份,天已经渐渐变冷,但只是干冷,并没有飘起雪花。
范雎穿的有些单薄,他孤身站在庭院的小花园前背着手缄默不言,小锁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只是摇头。
等。
等一场大雪,等嬴稷的召见,等白起回咸阳,等长平的最后胜利。
风很大,让范雎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热气抬头看天。
青茫茫的一片,没有太阳,没有云彩。
小锁从屋里拿出一件暖身的裘衣,轻轻披在范雎的身上。
他感知到,紧了紧大衣,侧过身去看小锁,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魏澜,白起的夫人。
嬴稷去河内之前告诉范雎魏澜去了前线照顾白起,他说这是应该的,夫人去了或许能有助于恢复武安君的病情。
让魏澜去是对的,最起码陪了白起最后一程。
范雎想象到那个场面,魏澜在床榻前紧握着白起的手,最后的弥留时刻,魏澜会眼睛低垂、充满悲伤,有着难以言喻的无助与茫然。
看到小锁,范雎心中生起了酸涩的悲鸣。你我也是凡人啊,也终究留不住时间的步伐。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我定会比你先去。
这是年龄差逃不过的宿命,范雎有些呆滞地盯着小锁,眼中空无一物。
“到底怎么了?”她问。
“我害怕。”范雎说。
“怕什么?”
怕什么?怕很多。
怕我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怕我会遭他人非议,怕我会像天语上说的那样变成贪权的小人,怕我哪天也一命呜呼,怕你我阴阳两隔。
范雎没有回答。
于是,小锁又伸出双手握住了范雎的右手。热传递很快起了效应,他的手还是冰凉,在这个寒秋初冬,凉的透心。
“还怕吗?”虽然不知道范雎究竟是在怕什么,但是小锁这样问,是为了给他一个安心。
心里还是有点怕,但范雎轻轻摇了摇头。
快六十的人了,虽然越活越糊涂,可总不能一个劲地畏缩不前吧?
这个道理范雎应该能明白。
他抿嘴,轻呼一口气,然后紧紧抱住了小锁。
只是需要一个继续支撑下去的动力,和一个短暂停歇的中转地。
范雎闻到小锁身上淡淡的体香。
年龄在长,他变老了,胡子和头发已经有些已经开始微微泛白,但小锁不是。她毕竟三十多岁,虽然比不上那些芬华的姑娘,可也仍然有她这个年纪独有的姿色。
再灿烂的容貌,都扛不住衰老。
可他们又不仅仅只是欣赏对方的容颜,像白起和魏澜一样,喜欢的是对方所带给自己的感受。
“我走了。”范雎松开小锁,冲她淡淡笑了笑。
“还要进宫吗?”
“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别等了。”
范雎知道每次出去小锁就会陷入长久的等待,尽管他每次都交代不用等。
“走慢点,小心腿。”
她望着他日渐瘦削的背影,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