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
范雎五十八岁。
秦赵两国因争夺上党之地,而爆发了长平之战。
此时,正是广义之上的长平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
此时,白起带病奔赴前线,亲自指挥。
此时,秦赵国内兵少粮绝,赵国更甚。
举国上下都提着一口气,无论秦赵。
范雎奔走在后方之间,筹集粮草、加派兵员、离间赵国君臣,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嬴稷的授意之下做得十分出色。
可身体也是肉眼可见的消瘦。
每天小锁这个大厨都变着法儿地做些营养餐,想让范雎多吃点,但是这位相爷忙得根本不进大门,不是被叫进宫就是在和下属谈论前方军情,亦或者找郑安平和王稽喝酒。
是的,在五年前,范雎将那纸书信送往魏国后没几个月,郑安平决定来秦国投奔范雎。
可因为梁陌雨的那一番话,范雎犹豫了很久,在友情和公权之间捉摸不定。
最终,他采纳了梁陌雨的意见,并没有托自己的关系给了郑安平一官半职,而是养着他,供以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人,总是贪婪又无法满足。
郑安平才质平平,人如其名,安于平凡,可他后来不这么觉得了。
他也想借着范雎的手,往上爬一爬。
范雎抹不开情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郑安平一个赋闲的虚职,而且归在了王稽手下。
于是,没事的时候,这铁三角就经常聚餐饮酒。起初,王稽和郑安平顾忌到范雎的身份,有些放不开,可也只是最初的最初。
有兄弟,有爱人,有家业,有权力,范雎没想到,自己会在人生的后半阶段如此富有。
可最近的事情让范雎焦头烂额,前线和各地一有消息他就得立马和嬴稷碰个头,于是在长时期的超负荷工作下,他不仅瘦了,而且犯了隐性病。
那条腿因为每天站立的时间太长而不注意休息,导致了旧病复发。
不得已,小锁又请来了张老先生。
老先生给范雎下了道死命令,还故意吓唬他,把话往狠了说,要是还想保着你这条腿,就给我老老实实坐着,而且最好腿打直,不要躬着或弯着。
“行,您怎么要求我就怎么做。”这次,范雎没有讨价还价,而是牢遵医嘱,接着,他又对张老先生说道,“等武安君从长平回来,您也给他看看病,成么?”
我怎么说今天这么听话,原来是有求于我啊。
张老先生不言语。
他行医一生,从来就讲究一个缘字,认识范雎,拯救范雎,也全凭的是一个缘字。
“不是老夫给不给他看病的问题,是他能不能从长平的战场上安全下来的问题。”
还能安然无恙回到咸阳么?
走的时候白起已经病得不轻了,又是长途奔波,又是亲自指挥,再加上军旅艰苦的条件,能不能安全地从长平一线撤下来,这都是个问题。
这下轮到范雎不言语了。
良久,他轻舒了口气,抿嘴点头,见张老先生欲走,他想起身相送。
“不用了,你坐着吧,老夫自己走就成。”
“如此,范雎失礼了。”
范雎又重新做了回去,让小锁替自己送张老先生回去。
屋里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兴味索然地捶了捶这条已经快废了的右腿,不作死就不会死,于是,微痛又传遍全身,刺及神经。
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蹙眉闭眼,咬着嘴唇在等着痛意淡去。
小锁进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微垂着头的范雎,他这副模样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刚老先生还跟我说,您的腿没什么大事,只是累着了而已,多注意休息休息就好了。”她跪坐在范雎旁边,用言语安抚他。
“每当我身体出问题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和你们不太一样,”范雎抬眼,轻轻对小锁笑了笑,眼中带有苦涩与无奈,“年轻真好,能有个好身体,这更好。”
见小锁沉默,范雎又补充了句,“等你老了就知道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可能就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说到最后,也有些涩涩的。
小锁心急,皱眉看范雎时,那人的脸上还带着笑。
是玩笑话吗?说像,也不像。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老啊在不在的,呸呸呸。”
“这有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范雎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他的这番话也并没有让小锁买账,显然,爱人有些不太高兴,“行,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呸呸呸。”
范雎学着小锁的样子,还故意呸给她看,终于,逗乐了眼前之人。
“会好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
小锁说着,范雎配合着她点了点头。
又近晌午,农历七月的天是最燥热的,屋里待不住,外面更待不住。
热得紧,所以范雎更不想吃饭。
“国内储备的粮草全部压上去了,或许现在寻常百姓家里,连粥都喝不上,我又如何吃得下去。”他叹气,略显愁闷。
“那多少也要吃一些东西,您忘了张老先生是怎么交代的?”
小锁搬出一向管用的张老先生,范雎果然立刻服软。
“那就少弄一些,千万不要浪费,这个节骨眼上,一粒粮食都应该省下来。”
这个自然知道,别说丞相府了,就连在宫里的嬴稷,一日三餐也过得紧巴巴的。倒不是粮储见危,而是实在不知道这场长平大战还要打多久,所以大家都是能省则省。
不多时,小锁严格按照范雎的意思,只端来了一碗素粥。
普碗之上,不断地在冒着热气。
趁这个工夫,小锁在给范雎捶腿。
原本是个跪坐垫子,却因为张老先生的一道命令,范雎不得不一屁股坐了下来,右腿在直直伸着。
“你要是嫌累,找别人来也行。”手里拿着竹简在看,加班加点的范雎对小锁说道。
“其他人掌握不好力度,我做习惯了,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闻言,范雎将竹简微微下放,盯着小锁看了好一会儿。
眼前之人在这短短的几年中也有些微微变样,实话实说,她早已比不上府中其他的年轻美色。
可范雎一个也看不上那些人,或者说他压根就没存这个心思,所以也没有刻意去注意过。
有时候外貌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二人性格的磨合与互补,还有对方所带给你的独特感觉。
那是任何人也不能复制粘贴的特性,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要不,这碗粥,你给喝了吧。”半天,范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