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之后,魏使须贾的车驾进了咸阳城。
如今这世道,魏国想见嬴稷首先得预约,而且还要面见丞相,但这两位都不是他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所以车驾没往宫里开,而是到了客馆。
该巧不巧,因为后面右侧车轮在进咸阳之后会发出微微的咯吱声,下马车时,须贾踹了一脚。
然后,在场人都陷入了沉默。
车轴掉了。
“就这么赶车的?你看看你看看,再往前走二里地,车轱辘掉了不说,再把你老爷给走没了,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车夫被数落得头也不敢抬,须贾一想到这是秦国,总要注意面子,就白了车夫一眼,随后住了声。
事实上须贾的车马刚入咸阳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范雎吩咐手下人时刻注意魏使的动向。
丞相府的下人不是吃干饭的,也不是只会嚼舌根听八卦的,须贾进了客馆之后,他们立刻回去向范雎做了汇报。
“知道了。”他听完后,抬了抬手让来者退下。
请君入瓮。
须贾已经完完全全进入了这场对他来说始终被动的棋局,从他踏入咸阳城那刻起,他就已经成了嬴稷和范雎手中的玩物。
要想见秦王,必须要先过了秦相这关。
所以范雎不放手,须贾是绝对见不到嬴稷的,他只能老老实实拿着预约号在客馆等着秦相张禄的召见。
因此,范雎决定先晾一晾他。
须贾来秦的第二天,范雎又去了郿县视察工程。这次他见到了李冰,二人交谈了许久,还去看了新栈道修缮出来的真实成果。
“褒斜道修成后,我定在王上面前给你请首功!”范雎拍了拍李冰的肩膀,豁然地说道。
“臣不敢居功,这是丞相设计的方案,臣只是个跑腿的,二位同僚的功劳比臣更大。”
“好好好,两个工匠本相也会记着。我再强调一点,工程质量一定要保证,时间可以按照原定计划再往后延一些,但不能是豆腐渣工程。否则本相不饶你们,王上更不饶。”
“诺。”
“噢,对了,这一阵子咸阳事多,我就不老往这里跑了,有什么事让人快马来报就行。”
说完,范雎纵身上马离开,李冰在身后相送。
褒斜道的事他放心了,接下来就要去整饬须贾了。
回到府里又是傍晚,跑了一天的路范雎倒不觉得饿,直到小锁给他端上了饭菜。
“这菜还是你做得好吃,你看这样行不行,”范雎嘴里嚼着东西,等了一会才继续说,“本相给你发两分工钱,你当我的御用厨师,只做咱俩的饭。”
“相爷既然爱吃,以后我挤时间天天给您做就是。”小锁将范雎爱吃的某碟菜往前推了推,抬眼看到他额头和脸上薄薄的细汗。
“拿来我扇,你们先下去吧。”她对范雎身后一左一右正在扇扇子的两位年轻姑娘说道。
接过后,小锁拿起一把给范雎轻轻扇着。
“天确实热,我今天跑去郿县,看到干活的小伙子们个个都光着膀子。”
“那您如果今晚不再出门的话,也可以光着膀子。”
范雎吃着饭,可总觉得小锁这话哪里不对劲。
“嘿,”他梭哈一声,夺过小锁手里的扇子,自己扇了好几下又放下,“我发现你现在受我影响,也总喜欢开我玩笑。如果在外人面前,多少得给本相留点面子吧,嗯?总管大人?”
“不敢。”小锁笑了一声,继续扇扇。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有没有什么破烂的衣裳,给我找一身。”范雎不再开玩笑,声音又似在外时那样淡淡的。
“您要破衣服做什么?”她疑惑,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别人问,范雎会让他们别多嘴问。但是这是小锁,他与她也算是知根知底的,没什么不能说的。
“去报仇,找须贾。”
“您是想装成依旧落魄遭难的样子,试试须贾的态度,看他对您怎么样?”
这世间为什么有这么聪明的女人。
范雎眯了眯眼,放下筷子歪头看小锁,然后拿起另一把扇开始给她扇风。
“我这个丞相该让贤给你,扇子也让我给你扇。府里一直藏着你这么一个宝,本相怎么就不自知呢。”
“您有再拿我打趣,这饭菜再不吃完就凉了。”小锁提醒道。
“有你在这儿,就吃不快。明天如果我把须贾带到相府来的话,你要给所有的人都交代好,只当没看见我就行,这场戏,得我自己唱。”
小锁其实不太明白范雎的意思,但是看他不再言笑晏晏,就没有问出口。
“好,我知道了。”
“今晚去我那儿睡吧,去汉中这一趟住了好几次旅舍,住惯了,现在觉得没你不行。”
那次坦白之后,感觉有些东西变了。
角色互换,从前是范雎刻意回避感情问题,现在却如此主动。相反,小锁总在他面前显得有些举足无措。
“嗯?说话。”见小锁有些发愣,范雎笑道。
“天热。”
“没事儿,大不了本相给你扇扇。你怕什么,你觉得我还会把你怎么着?”
“那当然不是。” 小锁莞尔一笑,换了只手给范雎扇扇子。
“你现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范雎吃完,拿过毛巾擦了擦嘴,又摸了摸额头上的小汗滴,“要不然找块冰去吧?给屋里降降温。”
“不过外面起风了,庭院里估计凉快些。”
“那你跟着我出去纳凉,这些饭菜留着让别人收拾。”
可能是人老了,现在范雎有事没事就喜欢拉着小锁唠嗑,但是人家毕竟是相府的女管家,需要忙的琐事多了去了,怎么能一天到晚就陪着范雎。
这不,刚才还说让人家去找明天需要用的破烂布衣。
也没什么,直接拒绝就好了。
所以现在范雎一个人在屋檐之下的一阶阶梯上席地而坐。
“相爷,要不我给您拿个坐垫来?”小锦从他面前经过,行了礼后说道。
“不用,习惯这样坐了。你看看小锁在忙什么,她手头事多的话,你多帮衬着她些,毕竟是跟着我的老人,你们还是姐妹。”范雎对对面的小锦说道。
“我会的丞相,我和小锁是姐妹,知无不言的好姐妹。”
似乎话中有话,但听不出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小锁的事的?”
范雎迟疑着垂眸,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
“很早之前,在最开始的时候。”
“是因为有天夜里她没回去?”
“不是,比这还要早。”
“怎么猜到的。”范雎嘴角微弯,和善地抬头看小锦。
“您看小锁的眼神和看旁人的都不一样,而且,算不上清白。”
小锦知道不管自己说出来的话到底符不符合规矩和礼数,范雎都不会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自己所说的话。
说完后,小锦再次行礼离开,独留范雎一人独坐发呆。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世人都知道,他看她的眼神本就不清白,从最开始,很早之前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