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又在书房关了一天,内宫里嬴倬的母亲悲痛欲绝,太后也伤心不已,他没有理,只是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
除了白起。
嬴稷可以躲任何人,但是唯独不能躲白起,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范雎像是等着受审一样迎接着自己的宣判书,可嬴稷根本不见他。
你知道,等待的过程是最煎熬的。
有些忧惧,又有些平静。
嬴稷在书房待了三天,范雎也等了三天。
第三天的晚上,一个头发又白了许多、眼中布满血丝、胡须有些乱蓬蓬的老者打开了房门。
他泡了个凉澡,换了身衣服,修缮了仪表后又变成了那个威严独霸的秦王。
不单单是嬴稷,更是秦王。
亥时,嬴稷传来范雎。
“外面怎么说?”
短短的五个字,就让范雎有些招架不住。
“伤心悲愤,大家都猜测,太子一事可能另有隐情,魏国大抵没说实话,”老实汇报后,范雎又匍匐在地,“臣有罪,质子入魏是臣提议的,臣知王上心悲,还请王上处置范雎。”
嬴稷垂眸看了一眼伏地的范雎,他的双目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光泽了。
沉默。
嬴稷不说话,范雎动都不敢动,大概是在想着怎么处置自己吧,他想。
“派质子入魏是你提的,让倬儿去魏国是寡人决议的,此乃邦交大事,既关系国之利益,”泪又快涌了上来,嬴稷皱了皱眉头,“就绝非一人之罪。”
“臣死罪难免,活罪难逃,还请王上处置。”
嬴稷没有让范雎起来,所以他的头还杵在地上,连抬也不敢抬。
“魏国方面什么时候派人来?”
“王上,他们已经,已经在路上了。”
外人并不知道派质子是范雎给嬴稷提的建议,但让嬴倬去确实是嬴稷的乾纲独断,因为外人根本没有立场敢给他提这个建议,就连魏冉都不能。
但虎毒不食子,这位秦王再怎么狠辣也不可能拿自己儿子的命开玩笑。
他自己当过质子,这其中的风险都是实现考虑在内的,可最后嬴稷依然要让嬴倬去。
事到如今,他陷入了无尽的内疚与悔恨。
嬴稷并不是一个出了事会迁怒别人的人,阏与之战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他清楚的明白范雎的能力,也明白此人之后对自己依然大有用处。
秦魏怀邑之战、邢丘之战的胜利都出自于范雎的谋划,怀邑一战早于阏与之战,唯一的缺陷是它并没有特别出名。
远交近攻政策秦国一直在奉行,其成效也是肉眼可见的。
不能因一时的失利否定了全盘的努力。
嬴稷想过要把范雎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替自己背锅,大不了惩治献祭,自己再物色一个丞相候选人,重新对付朝中四贵。
他很快就摇了摇头,成本太大了。
重新找人,重新栽培,重新提拔,这太耗时间了,况且自己还能有几年可活呢?
说自己对范雎一点怨恨都没有这是假的,嬴稷也不是圣人,那么高大尚的人格他没有。
可还是那句话,有因,就有果,一念之差的选择罢了。
“你先回去吧。”
很多事现在嬴稷没法说,他只能藏在心里,无奈地做一个孤独的老人。
“诺。”范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艰难起身,又艰难退出。
这天晚上,他和嬴稷一样,回去后谁也没有理。
府里的下人包括几个新来的都小心翼翼地在范雎面前办差,生怕办得不好时会让他们的这位大人大发怒火,只有小锁依旧敢去他跟前。
可胆大如小锁,也不敢和范雎讲话。
因为你不管说什么,他都好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会回话。
小锁试了一次,不出意外她吃了个闭门羹,然后就再不敢打扰范雎了。
他沉着一张脸,靠在床榻上发呆,面上有懊恼也有苦闷,还有些心如死灰的感觉。
小锁从来没见过范雎这个样子,即使是阏与之战败了也没见他这般丧气。
人家嬴稷都说了这事跟你没关,那为啥还上赶着对号入座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范睢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啊,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死的可是太子,我要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替他死了算了。
有说范雎开局输得很惨的,现在要有些改观了。
首先,范睢策划的第一仗是秦魏的怀邑之战,而非是一上来败得特惨的阏与之战。怀邑拿下了,接着是邢丘。后来又攻下赵国的三座城池,韩国大小城邑几十余座。这是实打实的业绩,也可以说是远交近攻的成绩。
其次,与其说范雎在阏与之战中举荐胡阳为主将,倒不如说是不得已的选择。因为没有其他良将可用,嬴稷知道范雎这个时候请不动白起,二人迫不得已找了军中作战经验相对丰富且不是白起阵营的胡阳。
最后,太子质魏与范雎并没有太大的关联。他是向嬴稷提出派质子入魏来求得两国安好的想法没错,但是他没有想到嬴稷直接出了个王炸,下了最大的赌注——帝国的第二者,王位的继承人。
世间事纷繁错乱,或许一切都是有因果有关联的。
若不是嬴倬早逝,那么哪里会有嬴柱上位,哪里会有吕不韦李斯,哪里会有王翦蒙恬,又哪里来的始皇帝。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嬴稷和范睢是不是能够得到一次宽慰。
狗屁,事情没落到你身上,你怎么能做到感同身受。
罢了罢了,由他们伤心纠结去吧,反正时间会抚平一切。
No,嬴倬灵柩回咸阳之时,老泪纵横的嬴稷还是没憋住,差点眼一黑向后挺了过去,同样心碎的还有白起。
这个凛冬持续的时间太长。
从昭王三十八年的阏与之战一直到四十二年另立太子,秋季太后薨逝,紧接着罢穰侯,逐公室,整整持续了四年的时间。
嬴稷老得太多了,四年前他还是满头黑发,如今已经是灰白交色,不仅仅是头发,还有胡须。
他几乎是含泪并且含恨办下所有的事,葬悼太子于芷阳、另立次子嬴柱为太子、操办太后的丧事、下令魏冉回封地养老,这四件事像是催命符,一张接一张的贴在嬴稷头上、身上、心里,且让他无处可逃。
直到嬴稷让范雎接替了魏冉的相位,命他开府理事后,这个帝国才算是度过了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