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还有些未尽之言,白起怔住,皱眉去看面前的白仲。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不仅是在战略战术上不该有的一念之仁,更是身为人父对儿子了解不深的不称职。
“攻人之策的确凶残,但是爹,百余年之后,若大秦真能够一统,那些所谓的韩赵魏燕,那些所谓的反对唾骂之声还会有么?”
“逢战必歼,一朝之后,还有哪国可与秦抗衡?到那时,称颂取代非议,您就是大秦柱石,一统路上的柱石。”
“早些结束这纷繁战乱的无边祸结,才是真正的为天下之民着想。”
“再想想王上,想想秦国,爹,您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了。”
曾几何时,白起也是这么劝说自己的,所以才会有了死伤二十余万的伊阙之战,原准备用水攻的鄢城之战,大破韩魏联军的华阳之战。
没有人能够猜透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和矛盾,白起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他一直还是那个杀伐决断、凶狠冷漠的武安君,可又有谁能知道这背后的因果。
直到白仲今天说出这一番话。
尽管被指责被说教了,白起却一反常态地有些开心,或者说是,欣慰。
这孩子一点都不比自己差,有刚有柔,有善有狠,有勇有谋,比他老子强多了。
想到这,白起笑出了声,而接下来的问话,却让白仲有些不寒而栗。
“这话是你自己这样想的,还是王上让你这样说的?”
白仲不知白起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一瞬间呆愣住,老半天忘了回话。
“自然是我自己这样想的,您这样问,我不知道这和王上有什么关系。”
“哦,没事,随便一问。”
他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就简要地搪塞了过去,好在白仲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可也正是这不经意的一句话,为之后的许多事都埋下了伏笔。
白起知道嬴稷的处事风格,凡事力求快、准、狠,也是在这一点上,君臣有相似之处,也有隐藏的观念之分歧。
所以他才会问出那句话。
他误以为,是嬴稷对他的战事有所不满,借白仲之口来劝告他。
如此一来,倒是自己多想了。
“孩子,”这是白起第一次这么叫白仲,“今天,你让我刮目相看。”
秦昭王三十六年。
“爹,今天在宫里,王上偷偷见了一个人。”
晚饭间,白仲在桌前对白起说道。
“王上见人就见人,怎么还偷偷?”一旁,魏澜责白仲用词不慎。
“因为王上是在离宫见的,而且谈话的时候,只有二人在场。”
“既然只有二人在场,你又怎么知道?”白起对嬴稷见了什么人并不太感兴趣,只是不好驳白仲的面子,就势问了一句罢了。
“后来太子说的,我觉得不止是见了个人那么简单。”
“早就跟你说了,和你没关的事少打听。”
在老爹这儿吃了个瘪,白仲便转过头跟魏澜交谈。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本分啊,关键是这件事,这个人,我感觉和我外祖有关。”
此话一出,魏澜和白起都愣了愣,二人眼神扫过,等着继续听白仲说。
“怎么说?”
“具体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打听,但就是觉得是冲着朝中楚系来的。”
“叫什么名字?”
“啊?”白仲一时没反应过来白起问的是什么意思。
“你爹是问,王上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哦,张禄。”
白起不言,他仔细回想,秦国好像没有这号人物,见状,白仲便在身旁提醒。
“是跟着我王稽叔叔从魏国来的,但起先王上并没有见他,只是把他晾在了客舍,后来张禄递了封书信,王上才决定和他密谈。”
“既然是密谈,那显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
话里话外白起都提醒白仲了,这个聪慧的少年也听懂了。
“对,我们当然都不知道。”
晚上休息前,白起习惯性地靠在床塌前看一册竹简,魏澜收拾妥当后进来,坐在他边上和他搭话。
“你说,仲儿今天说的那个张禄到底是什么来头?”
由于魏澜是背靠着白起,看不到他的动作,也没有听到他回话。
“嗯?”她回头碰了碰他的臂膀,“问你话呢。”
“我摇头了啊,”白起专注于手头上的书,因此回答也略显敷衍,“不太清楚。”
平时爱答不理也就算了,现在还是这样,只能说白起是有些“不知死活”了。
果然,下一秒,他手中的书就被魏澜无情地给夺了去。
夺就夺了,要不是白起躲的快,还差点砸到他的脸。
“你这是干嘛?”
他基本上没见过魏澜发火,而此时此刻,面前人怄气的样子有些好笑。
“明知故问。”
白起自然知道魏澜担心什么,急父亲之所急,这倒也是可以理解。
“那你明天回去一趟,去看看他。”
“那你呢?”
“风吹草动而已,这个时候我出面,不合适。”
想了想,白起的话也有些道理,说不定只是捕风捉影的事呢。
魏冉可是穰侯,几次出任相国一职,楚系一派布满朝堂,太后也还在,有人想要动他,那恐怕是白日做梦。
捋明白后,魏澜把竹简还给白起,他伸出长臂,不是接竹简,而是一把搂过魏澜。
她躺在了他怀中。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这些年,王上其实也够容忍了。要真有所动作,那也只是削权而已,他是王上的亲舅舅,谁能拿他怎样,嗯?”
魏澜攀上白起的脖颈,给他回应。
“我信你。”不一会就,她又问,“竹简还看不看?”
“不看了,有你在,看不进去。”
“……那熄烛吧。”
白起只是嗯了一声,却大半天都没动静。
“去啊。”
“我?”
“嗯,你去。”
“也行,但是,你别挂我身上,我起不来。”
“……”
挂?
这个字眼用的妙。
“是你让我挂的。”
“夫人说的对,”白起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和魏澜讲着道理,“但现在,你得让你的夫君下去熄灯,然后你才能再接着挂。”
也只有在魏澜面前,白起自始至终都会这么有耐心,二十年如一日地不变。
专一,干净,柔情,偏爱,其实能给的,从一开始,白起都给了。
谁又能想到,今年,他已经算是个即将耳顺的老人了。
“算了,现在不想去,再躺一会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