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是他统兵应战。”嬴驷半知半解,“那您是想要……”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朝堂上是这样,所以出现了不同的党派之争。
国家间是这样,所以结盟断交之事时有发生。
战场上更是这样,不分你我,不分朋友。
大家都只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取胜,以最小的伤亡取胜。
虽知如此,可卫鞅还是踌躇不定。
昔年在魏国,二人一起下棋,妄谈天下政事,把酒言欢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许多事,早已物是人非。
他卫鞅变了,那个故人,想必也变了。
嬴驷默默退出了军帐,昏暗的灯光下,只剩卫鞅一人在做着复杂的心理抗争。
夜晚的山风吹来,微微有些寒意。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看懂了他老师的想法。
是的,正如天幕中所说的那样,卫鞅确实想要利用这层朋友关系,引诱公子卬。
毫无疑问,这是于秦军最为有利,且伤亡最少的作战之法。
但也因此,卫鞅要背上一个不仁不义、出卖朋友的骂名。
友谊的小船将就此沉入海底。
这天晚上,大将军营帐中的蜡烛彻夜未熄,大约三更天时,卫鞅把斥兵又重新叫了进去。
随后,一匹快马在众士卒的沉睡中驰骋出了军营。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这样做。
嬴驷没有睡。
他听着马蹄声渐渐消失,独自守着天直到东方既白。
卫鞅什么都没有跟他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似乎也明白了为何君父能将举国的重任都交给卫鞅,且此心不疑。
“能让秦国变强的,都是好人。”
好人么?
不,卫鞅不是。
他只是一个,终生只愿做一事而不顾其他的,强人。
两日后。
魏卬如约来赴宴。
他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卫鞅来信时,他便已经猜到其背后的用意。
思虑再三,他还是来了。
一来是为了昔年朋友之交,二来,如若真能和平解决这场战事,便是最好。
因为魏国真的已经打不起了。
去年的一场马陵之战,十万军卒被齐全歼,天下战斗力最强的魏武卒就此全军覆没。
秦国发兵的消息传到魏国,得知是卫鞅带军,灰头土脸的魏王只好派自己的亲弟弟来。
潜台词就是,利用朋友关系,能和解就和解,相安无事算了。
并且,魏卬知道,这场战争还未开打,其实就已分出了胜负。
天幕之言在魏军中传了个遍,都说秦国要取胜了,那我们还打个鸟!
就这样,士卒泄了气,魏卬看着愣是无法。
“这么多年不见,我们都老啦。”卫鞅作为东道主,客气地敬酒。
“可不是么,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你我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聚。”
卫鞅泯然一笑,向远处望去,连绵的山峰构成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
巍巍青山静静地耸立在天地之间。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到国内的嬴渠梁来。
那颗举棋不定仍有愧疚之意的心肠,一瞬间硬了下来。
这顿餐吃的很是安静,只有卫鞅和魏卬偶尔说着几句话,旁边坐着的嬴驷静静地听着他们道家常,在场众人都没有提到结盟撤军的事。
魏卬言语中有试探之意,可都被卫鞅笑呵呵地敷衍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上当了。
吃饱喝足后,他对卫鞅淡然一笑。
“动手吧。”
不愧是多年的老朋友,早已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
身边的士兵正欲捉拿魏卬,卫鞅却拦住了。
二人相对而坐,卫鞅看了看魏卬,那人泰然自若,没有任何指责和愤怒的表情。
“老兄弟,别怪我。”半晌,卫鞅叹了口气,说道。
“我要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当初在魏国朝堂,他也毫无顾忌地替魏王出过主意,一度要害卫鞅。
衡量标准不同,便没有什么绝对的对与错。
魏卬站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跟随着押解的士兵离开。
走了几步,他停住,回头看了看坐在原处的卫鞅。
“只一条,善待魏国士兵,他们,不应该把命丢在这儿。”
卫鞅没抬头,更不敢转头看魏卬。
“我答应你。”
血红的残阳下,在场的将领和兵卒无言地注视着他们伟大将军的背影。
他们无权评价卫鞅此举的对与错。
因为受益的是他们,是此次出战的大小军卒。
而背着骂名的,却是卫鞅本人。
这位大将军一动不动,坐在案桌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嬴驷看见了。
他的这位冷面师傅,落泪了。
史笔如铁,那个司什么迁,说卫鞅不光彩,批驳他的为人。
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因为他卫鞅并不贪图这些虚名。
大丈夫在世,做一事,则忠一事。
他在乎的,只有他的新法成功与否,这场战争胜利与否。
但同时,让他痛惜并落泪的,还有知己故人间的决裂。
他其实并不绝情,也不寡恩。只是这世间万千事情,大多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没有万全之策。
你选择一方,就要舍弃另一方。
“忘了告诉你了,这些年,我的棋艺见长,再对弈,就不一定会输给你了。”
“我大魏国,无救了。”
“卫鞅,告辞了!”
魏卬在身后狂笑,一声又一声传进卫鞅心里,像锥子般刺痛着他。
就这样不知独坐了多久,卫鞅站起了身,用他那犀利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嬴虔。
最后,他看向嬴驷。
那目光又发生了变化。
疲倦、呆滞、忧郁深邃。
“出兵。”
话语从卫鞅口中缓缓说出,随后由士兵传至全营,一传十,十传百。
“出兵!出兵!出兵!”
山谷中,秦军的声音响彻云霄。
这时,嬴驷走到卫鞅身边,凑到他耳朵旁悄声说了四个字。
“您没做错。”
卫鞅转头看嬴驷,他的面部表情逐渐僵硬,随后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
衣袖中隐藏的指节用力捏到发白。
他拍了拍嬴驷的肩膀。
一切都不必说了。
公元前340年,卫鞅用计俘获魏公子卬,群龙无首的魏军不攻自破。
此战,秦国收复河西,魏国被迫退回函谷关外。
全军正高兴间,卫鞅收到了景监的密函。
一张帛书上只有六个字,却几乎令卫鞅当场昏厥。
「君上病重,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