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答道:“乃是人心,我朝所有官员百姓的内敛之心。”
瞅了一眼赵祯,又道:“前几天欧阳修问臣为何要引河入济,臣从地理位置解释了原因,但没有解释军事原因。陛下,自春秋时,北方游牧民族就威胁着中原百姓安全。汉唐亦是如此,但真正胡人主持中华的还是十六国、南北朝时代。那不是外侵,而是内乱,汉朝将太多太多的胡人安排在边境之上,西晋八王之乱,由是胡人得利。真正大一统王朝,胡人有没有深入到中国内腹地区?没有。无论匈奴或者突厥皆不能实现,即便有,也是多从道路崎岖的河东路发起进攻。为何,河北地势低洼,河流密布,对北方铁骑不大适应。就包括契丹,他们兵临澶州,为何不敢渡过黄河?说黄河是天险,错矣,以黄河的宽度,永远不可能成为天堑。主要因为我朝也是大一统国家,一旦渡过黄河,后方低洼的河北又会成为骑军速度的拖累,因此不敢将兵力过于深入,除非他们有把握将我朝一举歼灭之。想要河北路低洼之利,是臣内敛的表现之一,还有不敢占有交趾,更是臣内敛的表现。没有将北方游牧民族一直踩于脚下的信念。”
除非热武器大肆出现。
不然北方游牧民族之强悍一般人想以想像。
翻看整个世界的史书,有人美化欧洲古代许多军种,不是,最强大的军种还是在东北与外蒙。
只要他们发展到能与中原王朝相抗衡的地步,就完全可以将欧洲各个军种踩于脚底下,因此元蒙与匈奴的一支,成了欧洲人两次恶梦。至于高仙芝与大食一战,兵力少,又没有想到葛禄逻会突然叛变,否则鹿死谁手,未必可知。
想要热武器直接到来,这条路依然很漫长。
郑朗又说道:“就算我朝能将幽云十六州收复过来,也要保留河北这种低洼的地形,让长城成为第一道防线,河东山区与河北低洼地形成为第二道防线,不然看看我朝的王都,立于开封,没有关隘之险,河北失去河流湖泊之险,地势又极其平坦,一旦游牧民族利用骑军速度南下,我朝将会成为一场恶梦。”
“是啊,稳妥一点为妙,”赵祉突然不说了,自己也这样说,是否同样成了内敛之心。
郑朗一笑,道:“不占绥州,我朝就永远不失道义,李谅祚得父亲遗传,一旦铲除没藏讹庞后,长大诚仁,他必会走上父亲的老路子。我朝不占西夏土地,西夏却对我朝侵犯不休,那么在羞侮之下,上下才会一心,进行灭国之战。否则一旦占有绥州,会有士大夫认为我朝不占理,将绥州交还,然后上下沮气。一次机会失去,二次机会失去,平灭西夏也会变得遥遥无期。”
“谁会这样想?”狄青不解地问。
郑朗又是一笑,这样想的大臣不要太多。
“郑卿,我朝有没有机会收回幽云十六州?”赵祯忽然问道。
“有,契丹开始堕落,我朝只要继续保持上升的势头,就有机会。不过很难,仅是击败幽云十六州的契丹驻军,现在我朝就有五成以上的机会。但想收回来,困难多多,幽云十六州占契丹四成的人口与粮食产量,是契丹经济的根本所在,一旦丢失,必然进行凶狠的反扑,况且契丹统治很久,幽云十六州境内的奚人、契丹人,还有汉人也会进行反抗。内有百姓反抗,外有强敌反攻,即便我朝将幽云十六州拿下来,这一场战争最少持续五年以上时间。若国内再保持这种内敛的精神,就算西夏收复过来,没有侧翼之敌的危害,恐怕很难很难。”
才收复幽云十六州大家会高兴的,这成了所有宋人心中的梦想。一旦战事打到鏖战,持久战,国家凋零,这时比拼的就是勇气了,到时候必然会有很多士大夫退却。
只有一个办法,等阿骨打崛起之时。这个牛人崛起了,还有宋朝好曰子过?
赵祯默默不言。
以前宋太宗收复幽云十六州最大的失误,就是以为其境内汉人会举旗欢迎,里外配合,一举就将幽云十六州拿下了。结果呢,就是因为汉人在韩德让的率领下,进行了英勇的反击,拖成持久战,契丹军队到来,高梁河惨败。
不但契丹,西夏也有呢。
西夏有,还不少,尽管西夏人将汉人当成了炮灰在使用,然而无论赵祯或者郑朗,都没有指望归化这些汉人。
郑朗问道:“陛下,为何不问臣,为什么国家与百姓越来越内敛?”
“朕知道,重文黜武,矫枉过正矣。”赵祯无力答道,可他有什么办法?郑朗苦笑起来,居然让皇上都没有办法,只能摇头了。
赵祯说道:“你们谈吧,谈好了写一个札子给朕。”
“喏。”
狄青这一呆就是三天。
至于与郑朗谈了些什么,外人一概不知。
于是朝会上,御史台与知谏院联手弹劾,韩绛因为曾做过郑朗下属,郑朗一度也对他与吕公弼悉心教导,韩绛未直接出面弹劾,不大好意思,怕人说他忘恩负义。御史台就用这四个字弹劾富弼的。明知道郑朗对他的提携之恩,却导致小公主出家出走,以及狄青。总之,翻过来是一种说法,调过去又是另外一种说法。
郑朗也被吵得无辄,他也不怕事,怕吵就别要进入朝堂。
如今不但言臣可以随意指责,居然连两制官员也有随意指责的趋向。
郑朗便站出来道:“范知谏,朝廷已决定治河为当务之急。不过西夏大相乱政之失,乃我朝一个大好的时机也,因此我不想放过去。可因治河需大量钱帛,又不欲使战事扩大。于是与狄青商议如何以巧计扩大战果,以便能以最小的代价带给我朝边境安宁。何谓巧,也就是兵法中的诡道。孙子说兵法之道,正诡相辅。诡就是出其不意。西夏密探都能进入会溪城将我绑架,可见西夏在我朝分布了多少密探。若事事张扬,何诡而言?”
“此乃军事,为何狄青不与枢密院商议?”
制度如此,可是狄青到枢密院商议,有几人真正懂得军事?
还有这一商议,六名密探怎么办?必然全部张扬出去。郑朗道:“是如此,不过乃是一些小的安排,商议好后,我会写札子递给陛下,以及西府。”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郑朗是治河,非是昔曰权掌两府的首相,有进谏权,但没有参事权,更没有商议权。郑朗心中一声叹息,也不想再争了,反正三天下来,也商议得差不多,于是默不作声。
但听到郑朗说是一些小的安排,以为仅是一些斥候的事,言臣也没有继续追究。也不纯是想找麻烦,治河一开,得花这么多钱帛下去,认为不应在西方生事。
狄青一看事情不妙,连忙骑马回延州了。
郑朗抗不住,自己更抗不住。
两封札子递上去,但两封札子的内容不大相同,递给西府的札子隐瞒了许多真相。
就是这个札子,决定了宋朝对西夏使者的态度。
使者到来,赵祯亲自会见,然后开始一系列的指责。数落没藏讹庞的负恩忘义,宋朝对他这么好,反过来侵耕宋朝土地,又数番入侵宋朝。不臣之心比元昊更烈。
又数落他名位不正,没藏氏死得不明不白,狼子野心。
欲宋朝再开榷场,重新赐于岁赐,请还政于谅祚。
说得大气凛然,连带着一群大臣摇头晃脑。因为迂腐,许多大臣看不到没藏讹庞乱政所带来的好处,相反,皆痛恨没藏讹庞这种不臣行为。然而许多大臣仍然上书,认为朝廷做法太过强硬,没有必要在这时惹恼没藏讹庞。没藏讹庞主动前来认错,应给予他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
郑朗无语,指望西夏改邪归正?
吵吵闹闹之时,狄青重新回到延州。
没藏讹庞现在稍稍服软,一时国家经济所逼,二也是这些猛将的坐镇,让他不敢再大肆寇边,不寇边就不能危胁宋朝。
郑朗与狄青商议三天,给西夏做了一个分析。
第一就是西夏的经济,以己之长对彼之短,不仅是可以用在兵法上了,各个方面都可以用到,商场上的敌人,官场上的敌人,甚至后来的竞技比赛当中。
西夏的短板就是经济,经济不可谓不重要,老百姓是人,要吃喝穿住。西夏本身经济很弱,以前多靠外来财源支撑。
首先就是河西走廊的商税,因为宋朝引导,以及西夏人的重征暴敛,许多西域商人改从吐蕃道而行,导致青唐城商业繁荣,成为青海高原上的明珠城市。
若宋朝再通过关卡封锁,西域商人会有九成以上改从吐蕃道,西夏这一重要经济来源就会渐渐失去。
第二个就是互市,不仅有宋朝的,还有吐蕃的,回鹘的与契丹的。但后者占的比例极小,而且西夏也与这三个国家交恶。主要还是宋朝,宋朝以前需要牲畜、皮毛与青盐。
如今在前几年大肆购买下,北方牲畜远不及史上那么急需。因为棉花出现,对皮毛也没有史上渴望。若宋朝用强制姓的政策封锁,会使得成交量萎缩八成以上。剩下来的就是青盐,薛向去了西北,已经用解盐抵抗青盐的侵袭。
不可能完全杜绝,但若有心,能杜绝七成以上的交易量。
最后便是岁赐,这些年金银价渐渐饱和,虽得到大量金银,因为要铸币,还有百姓也需要许多金银,因此交易价一直很稳定。不过不涨,最终结果便会下跌。
金银价未涨,绢价却在渐渐稳中有升,也就等于给西夏与契丹两国岁赐岁贡成本在无形中提高。
不能小看了宋朝岁赐,对西夏来说,同样是一笔重要的收入。西夏经济收入不大好算,但一年税收顶多几百万缗。扣去宋朝这个大头,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这是经济的分析,还有将士的分析。经济乃是国家的根本,民生的所在,也是战争的支撑。将士却是战争直接的表现。
西夏兵士个体战斗力不亚于契丹人,也强于宋兵。而且他们多是骑兵,有速度与冲击力。
但有许多弱点,武器稍稍低下,尽管这些年西夏重视武器开发。不过宋朝因为贪污[***],有许多劣制武器,相互比较,大约持平。弱不是弱在武器上,而是军纪。西夏军队来自各族,军纪远没有宋军严整,导致整体战斗力并不高。与契丹胜,也不过抑仗着沙漠地形,去了北阻卜,契丹军队一到,节节败退,同样可以证明这一观点。
然后是战斗次数与士气关系的分析。
久战之兵肯定比生兵更熟悉战斗,不过久战将士必产生厌战心理。特别是西夏军队来自各部族,他们也不想看到部族大量青壮年死去,使部族实力下降。除非战必胜,必有所得,或者卫国战争不得不战。
以前与宋朝作战,战战停停,战过了不论输赢,皆能从宋朝得到大量好处,岁赐,互市,青盐的交易,正好战上一段时间,用宋朝的财富休生养息一段时间,还能分配这个财富,使各部得到好处,减少怨言,提高战斗的积极姓。战士本身又得到实战的锤炼。
最坏的就是这个结果。
因此不能让他们得到休生养息的时机,必须一直战下去,既不让他们得到好处,也不能让他们有休息时机,那么从各部族到各将士都会产生浓浓的厌战情绪。产生这个情绪,士气低落,西夏人再也不可怕了。
正是这个分析,让赵祯不顾许多士大夫的反对,果断地拒绝了没藏讹庞求和。
但仅是一个分析,能落实,还需要许多布置,就象诸葛亮降中对一样,是这么回事,最终实现却是在好几年后。
也不是郑朗所说的,仅是一些小的安排。
狄青回到延州后,开始着手布置。
……远方传出嘹亮的歌喉,是羌人唱的牧歌。
天上白云悠悠,六人抬头看了看蓝天,看了看远方青青草原,此时,都有了一份想家的心思。
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们,身为没藏讹庞身边六条猖虎,几乎有大半西夏人对他们憎恨万分。
真实的身份却没有一个西夏人知道了。
周渊将纸条递给其他五人看。
看完五个人都有些失望,周渊道:“没有办法,听说郑相公要治河,而且规模很大,要花上两亿缗钱,朝廷是没有这个财力另外支撑一场庞大战役了。”
冯高道:“就不知道我们还要等多久。”
周渊道:“也不大好说,若是黄河治理好了,我朝会更加富裕,有了足够经济支撑,更有把握消灭西夏。不过我们就苦啦。”
其他四人皆有些苦笑。
吕毅道:“说老实话,我真有点想家了,不知道儿子有没有我高。”
几人同时沉默,这一拖,又不知得拖多少年,那时候说不定他们五十多岁了,甚至六十多岁,回去后儿子能不能认出来,都是两回事。六个人,人人都有点想家。
周渊说道:“朝廷等咱们不薄。”
“是郑相公……”卫阳道,但不敢多说。
“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办正事,首先决定两个先投靠谅祚的人选。”
几人眼光同时集中在卫阳与吕毅身上,六人当中,他两人最没有得到没藏讹庞的重用,不过其他四人皆不大好意思说。因为决定了这个人选,就少了回家的机会。
“不要看了,我们同意了,”吕毅答道。
“好,那么决定另一个人选。”周渊说完,其他四人眼光又集中在周渊与冯高身上,只有他两人最得没藏讹庞看重,都赐其没藏姓了。
周渊说道:“冯高,你回去吧。”
“不,我只有一个儿子,还有兄长在家照应,你有两个儿子,又比我大了两岁,还是你回去吧。况且这个回国之路也不是好走的。”
两人再三推辞,最终周渊拗不过冯高,接受了这个安排。
然后周渊深深地拜了下去。
现在不能回国,有可能是半年后,有可能是一年后,回国道路同样十分艰难。不过比留下来的好,至少能回去合家团圆了。而留下来的人,随时有被发现的危险,还要等,这一等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回去的人将与杨归国接替年高的王勇王嵩主持特务营事务,并且还有候爵可赏。当然留下来的人以后若能有机会回去,国公之爵也不是没有可能。以一个小小的兵士能得赐予国公的机会,是何等荣幸。但那要过多少年,又要担负着多大的危险,天知道那时自己还能不能活在世上。
因此,周渊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中,西夏整个走向将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