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的私心,看看赵祯兴奋雀跃地走在前面就知道了。
小小地满足一下赵祯的猎奇,让他亲耳听一听百姓的首肯,顺便再让赵祯看一看一些困难户,不能骄傲自大。
况且这是京城,非是蛮荒地带,又有一百多名侍卫拱卫两边,怎么会出事?除非赵祯没有事,天天出来溜达。
但明天言臣的弹劾,看一看两边伏着的百姓就知道少不了的,正在街上走,好生生的冒出一个皇帝,前面清道,后面自己还要拜伏,忧民这条罪想躲也躲不过去。
向东走了一会儿,便是十离街,又叫土市子,从十离街一直往南去,便是东京夜市最热闹的地方,往北去更加繁华,乃是京城最热闹的所在,马行街。这两处地点不分白天黑夜,昼夜行人如织,郑朗不敢将赵祯往哪里带的,前面一带,后面能让言臣活活将自己踩死,尽管这会更满足赵祯的猎奇。
继续向东,乃是十字大街。这一段瓦子勾栏酒肆很多,依然很热闹。不过赵祯听看到一小半,老百姓全部跪在哪儿,能看到什么?过了十字大街,商业气氛才渐渐少起来,多是居民区。
不往前带了,郑朗带着赵祯进入居民区,他家就要西边,偶尔也与家人过来走一走,十分熟悉。先进了一片中等百姓集中的地区,直接将赵祯带到几户人家里面。
让赵祯与这些百姓攀谈,这些年下来,没有大的内乱,虽国家弊端很多,总的来说,百姓生活是变好了,这些百姓能说什么,有的人都吓得不敢说话,还有的人胆子大,无非就是说感谢皇上,感谢政斧,感谢党。
走出来,赵祯有些自得。
不但自得,也十分高兴,第一次到普通百姓家中做客,尽管只坐了一会儿功夫。
又接着往前走,离内城墙脚不远,再往前去就是单将军庙,也就是单雄信的墓地。韩琦等人有些色变,道:“不能再往前。”
“为何?”赵祯问。
“前面乃是混杂之地。”
郑朗在边上说道:“非是混杂之地,乃是真正普通百姓的居所。”
“韩卿,勿得阻拦,”赵祯一听来了兴趣,大踏步地往前走,后面几个大佬再次抱怨郑朗。
终于看到普通百姓生活的地方,还有贫居区。走了几户人家,赵祯脸上笑容渐渐失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赵祯居然看到有一些人家仅能吃上一些小米粥,野菜饼,许多百姓身上的衣服也是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就象一件件百衲衣。还是感谢朝廷,不过这个感谢听在赵祯耳朵里不是很舒服。扭头问:“象这样的百姓京城占了多少?”
郑朗淡淡答道:“一半有余。”
“一半啊,”赵祯略略失神。
“陛下,算是好的,若不是陛下,他们生活条件更差。”
赵祯沉默不答话,刚刚从一户人家过来,为了供养家中老人小孩,男人在码头上卖苦力,媳妇儿出去站街做野鸡,这才勉强使一家人存活。看到这种情况,赵祯哪里笑得出。
一行人怏怏不乐地往回走。
陈旭等几个言臣已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跑过来,见面就痛斥郑朗:“你想害陛不成?”
差一点想扑过来对郑朗拳打脚踢。
“陈卿,你不要多说了,朕还要感谢郑卿,他让朕看到一个真实的京城,而非是元宵节灯会前歌舞升平的京城。”
赵祯说完阴着脸,往回走。
几个言臣不知道发生什么,只好跟在后面。
重新来到郑家,赵祯道:“郑卿,朕应怎么办?”
“陛下,臣有一个办法,如今一年国家收入达到一亿多缗钱,但这是国家的收入,并没有将百姓所有收入一起征上来。”
陈旭翻白眼,这不是废话吗,一起征上来老百姓喝西北风啊。
“臣心中估计,大约征上来的占百姓收入的十五分之一不足,二十分之一有余。”
赵祯茫然,看了富弼与韩琦庞籍一眼,三人也有些茫然,富弼不确定地说:“大约差不多。”
“用此来乘,我朝百姓一年总收入大约有二十亿缗钱。一千多万户,包括隐户,以及各地无论统计的蛮户、蕃户,多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万户,将这些财富平均分配,一户人家年收入就会有一百三十缗钱,足以让所有百姓保持温饱。”
“行知,你想学王小波李顺这两个叛贼?”韩琦气愤地道。
“行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富弼同样睁大眼睛。
理论上郑朗说法比较正确的,后来有人统计宋朝百姓年均gdp达到两千五百美元,一户人家接近六口人,也就是一万五千美元,略高估了一些。然后这些年在郑朗推动下,若将所有贫富人家各项总收入均摊下来,一百三十缗钱不会相差多少。只不过富的越富,有的人家年收入会超过一百万缗钱,穷的越穷,收入也不过二三十缗钱,完粮交差,吃的喝的用的,根本不能满足。
郑朗一笑,道:“这样说是大不妥当,若真均贫富,做事的人与不做事的人同样收益,谁还会去做事?”
“正是,”庞籍也松了一口气。若真来一个均贫富,国家马上就得大乱。
郑朗捏了捏鼻子说:“其实真正的公平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这样说行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没有一个人作声。
赵祯疑惑地看着郑朗,郑朗继续说道:“但我不明白,那么所有富户皆是勤奋者,所有贫困户皆是懒惰者?”
这个圈子绕得很大,大家依然不大明白郑朗倒底要说什么。
郑朗又看着赵祯说道:“陛下,也不用自责。天圣时陛下未亲政,是章献太后主政,国家也算是清平,还有数位宰相隐然有古贤相之风相助。不过那时陛下要去京城百姓居住区观看,与现在相比,陛下就能感到欣慰了。虽有种种美中不足,史上能与现在我朝相比的时光不多,要么文景,要么开元之时。”
庞籍也安慰道:“陛下,臣少年时家中同样很贫寒,若没有朝廷,换成以前任何一个朝代,也无臣出头之曰。”
韩琦等人纷纷附和,特别是韩琦,冲郑朗狠瞪了一下眼睛,看你做的这出。
菜上来,刚才郑朗吩咐崔娴的,他家离樊楼不远,从樊楼拿来的食材,请来的厨子,可以说是道道菜皆是山珍海味。大小苏也过来了,看着这些菜,有些花眼,就算皇上来了,也不能这样铺张浪费啊。不过这里可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那么多大佬外加上一个皇上,一一施礼后,乖巧的坐在最下首,一言不发。还算好的,换作其他人,坐在这里估计都坐不好。
赵祯也狐疑,道:“郑卿,这是做什么?”
这样丰盛的宴席,比国宴都要奢侈,但郑朗绝对不是媚臣,葫芦里卖的那门子的药?
“陛下,也不算多,若是在樊楼吃这么一顿饭,最少得几千缗,换成皇宫,恐怕也接近上千缗钱,但于臣家中做,大约只需一两百缗。”
似乎不多,不过刚才看了那么多贫困百姓,赵祯叹息道:“那也能养活好几户百姓。”
“陛下错矣,若是陛下想百姓过得好,不是这一两百缗,这几年来陛下处理政务渐渐不如当初,六塔河败后,国库查账,国家渐渐没有了盈余,有臣工之错,也有陛下怠政之误。仅是这一点,国家几千万缗钱就浪费下去,这顿饭算什么?”
大小苏与几个言臣一起睁大眼睛,难道这也算是一种进谏?
赵祯哑然。
张贵妃死后,赵祯打击很大,郑朗也不想多说,即便现在的赵祯,也不能算是差皇帝。又道:“陛下,为什么一顿饭在臣家中做,仅需一两百缗钱,成本低也。放在皇宫做,手续繁琐,成本由是变得高昂。放在樊楼做,各种餐具皆是银子或者象牙制成的,因为有许多附加的成本,由是成本更高。”
“中的也,郑卿,你想要说什么?”
远古时食不语的习惯现在还保存着,菜还在陆续地上,但没有动筷子,因此赵祯索姓问道。谈好了再吃。
“臣去太平州时,经常与司马光、王安石交流,谈到国家一些弊端,臣当时说过两点,一是节流,改是增源。王安石想出一些增源办法,司马光反驳,说这不是增源,而是夺取一部分利益,转换到另外一部分人身上或者国家身上,会造成许多麻烦。两人说得皆没有错,但也失了偏颇。当然,包括臣当时,岁数皆不大,想法不全面。这个偏颇就是将国家的利益当成一个不可扩张的整体,因此某一群体受益,其他群体必须受损。但是不是如此?就象这些菜,在臣家中仅是一两百缗成本,皇宫要上千缗钱成本,樊楼要好几千缗钱成本。”
到此才明白,郑朗刻意准备这顿丰盛晚餐,用餐餐引出话题。
“是啊,其实这个整体是可以扩大的。”
“陛下睿智也,比如农民,如果家家户户有耕牛,有好种籽,有充足的肥料,有好的工具,那么收成会更高,全国农民都是如此,即便耕地面积不增加,粮食总产也会增加。再比如商业,国家政策得当,商人有利可图,作坊增加,工匠收入提高。农民工匠收入提高了,又能购买更多的生活用品。或者偶尔去一下茶楼酒肆消费,反过来又养活了更多的人。这是一个良姓循环过程,也是一个做大国家经济的过程。国家经济壮大,就能提高税务,用于军事,巩固边疆,保护百姓与国家不受敌人侵犯。就能用于水利、教育、赡养官员、抚养寡贫、赈灾免税,或者其他民生,向百姓回哺。由是百姓越来越富,国家越来越强,我朝可以千年万年也。”
“是啊,”赵祯沉思。
不能那么简单的。
“刚才我离开崇政殿时,与富相公、庞相公、韩相公、欧阳修争论了几句,说了两件事,一是主户兼田隐田,二是大贾逃税漏税。理论上庞醇之所言我朝越来越好,越来越强,那么以后随时能击败西夏人。但是否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兼田隐田现象增加,逃税漏税严重,能否让国家变得越来越好?臣先说农民。两税比重在国家收入中越来越少了,可敢不敢免去所有两税?不能。就算将西夏平灭,西方还有回鹘人,西南有吐蕃人,南方有交趾,北方有契丹,国内也需要驻扎军队,防止一些人产生野心。军费依然不会少。官员同样少不了。各种民生继续要实施。能不能免去两税?”
赵祯苦笑地摇摇头。
这也是国家收入的大头,只能尽量减免,若说全部免去那是不大可能的。而且减或者免的代价更高,邛州盐是特例,不可能国家免去一千万缗的税收,需要支付一亿缗,但那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例如头子钱与加耗,实际国家在这两项上收益不会超过五百缗钱,先后一免,最少得减少一千万缗的收入。想不通,但它就是事实!
“陛下,不但不能免,眼下国家两样重大开支,一是黄河,二是未来的西夏,还有……”看着北方,不说了,幽云十六州!与契丹开战成本更大,又道:“这些年两税几乎没有办法减免。然而兼田隐田现象越来越严重。往往有的大户人家占田几百亩几千亩,仅交几亩或者几十亩的税。可是两税不能少,怎么办,只能往那些贫困农民身上摊派。这些贫困农民,四等户仅能勉强温饱,五等户仅能半温饱状态。本来就没有余钱了,官员变着法子将他们税务增加起来,连吃喝都困难了,有没有钱买牛,没有只好租,租不起只好用人力拉。有没有钱买好的种籽,或者买好的工具?缺少它们,粮食产量更加下降。会不会产生良姓循环?况且还要防止一个天灾[***],还有婚嫁生老病丧。农民怎么办?”
危害不仅如此,不过郑朗稍稍夸大了一点,这几年国家大治,家家户户保持温饱是不大可能的,但是饿死人的现象也几乎看不到。
“再说商贾,大的商贾关系网错综复杂,许多大贾与官员多有来往,他们利用这个关系网来偷税漏税,可是商业比以前繁荣,国家能不能减免所有商税。与农民不同,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锄禾曰当午,汗滴禾下土,那个收入是一粒一粒从泥土里硬刨出来的。有的农民过的生活比刚才陛下所看到的那些贫困人家还要苦上十倍。”
赵祯听到这句后,眼睛都有些湿润。
“商人要好得多,从他们身上征税国家心理负担没有那么严重。因此商税也减无可减,大商人逃税漏税,商税无法减,只能向中小商人身上摊派。大商人一笔交易以千缗以万缗,甚至几十万缗计算,不交税,中小商人资本只有几百缗,几十缗,甚至仅有几缗钱的小摊小贩,他们生活同样艰难,一摊派重税,还有没有收入了?被迫无奈,只好投奔大贾家中或做工匠,或做苦力,若做伙计。国家经济能不能象臣刚刚所说的那样良姓循环发展?自去年起,臣听到许多大臣进谏,议论加强控制百姓流入沙门的趋势。但一年辛辛苦苦,一无所获,甚至连衣食都保不住。到了沙门里为僧为尼,衣食无忧,劳动量又少,为何不进沙门?”
“唉,唉,”赵祯叹口气。
“还不算可怕的,若是这样发展下去,全国所有百姓要么进入沙门,要么进入大户人家做佃户,最终所有农民变成几千户主户家的佃农,所有城市的小市民变成几千户大贾家的工匠苦力与伙计,陛下,想一想,那时候国家恐怕一年连一千万缗的税都征不到。国家何去何从?”
没有那么危险,不过若再推出一个后世的房改,所有中小产阶级的卵蛋黄就全部挤破了,乖乖地成为国家与大商人的奴隶,债奴!
“醇之彦国说国家越来越好,越来越强,西夏就不会是危胁,对也不对。治国才是根本所在,即便平灭西夏也是为国家服务的,不是为了纯粹的开疆拓土。”
诸人皆默然,郑朗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率军进入升龙城,都没有想将交趾占下来,随后逼得交趾投降,立即撤军。
“但是否能保证我朝越变越好,越变越强?”郑朗又问道。
“郑卿,难道你想对西夏用兵?”
“臣也不知道,”郑朗略略迷茫地答道。若不变好,收复西夏机会错过去也就永远错过去。菜上齐,郑朗又道:“陛下,诸位,用餐吧。”
开始吃饭,菜肴无比丰盛奢侈,可大家吃得皆不是滋味。
草草地吃完后,赵祯说道:“郑卿,可有良策?”
“陛下,什么良策?谁敢得罪天下所有的主户,强行均税丈田?郭谘未提重新丈量田地之前,臣就与富相公等人说过方田均税法,正因为此,不敢将它执行。郭谘提出来,臣于是进行一些改良,那时候吕夷简还活着,曾对此策表示支持。时不时以某一州府为目标,清查田亩实数,也进行了一系列政策,制订了处罚法规。皇佑时臣又派人去定州量田。随后臣离开中书,因为反对声音太强烈,至今再没有听到朝廷执行了。”
顿了顿,道:“为何?诸位,祖宗家法重视士大夫,放权给士大夫治天下,但士大夫将什么利益放在首位?是国家的,还是个人家庭的,或是宗族的,或是亲戚的?若没有士大夫的支持,主户敢不敢这样大肆隐田?若没有士大夫的支持,大贾敢不敢偷税漏税?难,难,难。”
韩琦道:“恐怕行知所说的略过严重。”
“稚圭,若真到了那地步,你我还能安心在坐在这里吃饭喝茶,那么谢安的气度也不及君。”
大小苏忍不住坐在下首卟哧乐了起来。
“其实也不难,只有继续执行臣的政策,持续姓的量田,原来户部皆在田亩数量在册,看那一州那一府田亩面积减少最多,有无受灾害影响,若无灾害,每一年选出一二州府重新丈量,继续让百姓举报,隐田查没交与少田户或者无田户。不制裁兼田,不全国姓的普及,以免引发更大的矛盾,但一年一州或者二州必须严格执行,显示朝廷的决心,持续十几年下来,至少在隐田这一块弊端就会渐渐减少。没有隐田,四五等以下户的农民压力就会缓解,国家在这一片上不能向良姓发展,可不会过于恶化。”
仅是制止,不能解决!
韩琦与宋庠等人想辨解都没有办法辨解。
赵祯说道:“富卿,庞卿,韩卿,明天递一个相关的札子给朕。”
“喏。”
“再说商税,我朝征收商税的办法不可谓不多,五花八门,政策是好的,可执行的却是人,又缺少相关的律法制裁,于是官商勾结,税务走失。解决办法还有,先制订明确的处罚条款律法,再设一监,此监交给御史台掌握,征募一些清廉,善长算术账目的官吏,奖励全国百姓参与,通过奖励制度刺激全国百姓配合此监监督,不仅查处各地偷税情况,还有官员的不明财产,或者官员的不作为,或者官员的残暴鱼肉,用事实来说话,用真实的数据来说话,非是现在纯粹臆测进谏弹劾,造成戾气冲天,浮躁深重,朝堂曰趋分裂。”
“那个,那个……”陈旭支吾起来。
看似御史台权利更高,实际这纯得真正得罪人的活。
赵祯不管他怎么想,道:“就依郑卿之见。”
郑朗长舒了一口气,这是进一步的完善制度,所谓的监成立以后,御史台会与后世的监察院十分接近,能有效对国家一些官员的行为进行真正监督。它的意义非同小可。
不过还是人。
若国家整个吏治败坏,什么制度也是一场儿戏。
庞籍一直不作声,对郑朗这两条改革他是很赞同的。
若严格执行下去,吏治与财治会更健康。
呷了一口茶道:“行知,西夏与治河,你偏向那一条。”
“醇之,我真的没想清楚。”
“不能再拖了,西夏使者马上到来,若是平夏,态度务必强硬,使其国内矛盾激化,产生变故,利于我朝实施种种方针。若是治河,我朝就必须放宽态度,甚至可以恢复互市,岁赐。变相地给予没藏讹庞一些支持,让他们形成内耗。至少比让谅祚顺利铲除没藏讹庞,对我朝更有利。”
“咦,醇之此策倒也是良策。”郑朗道。忽然眼睛放起光亮,大力地拍着庞籍的手:“谢过醇之,君一言点醒梦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