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之人,停了下来。
“小雪奴,怎么?”婴宁依旧是唤了他,一如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在无情海的争吵。
肆白雪忍住眼尾酸意,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走到了她身旁,问了一个他很想问的问题:
“当年,你是怎么从魔窟中走出来的?”
黎子清小弟子,从魔窟爬出来之事,当年也传遍了六界。
作为隐山少族长,他自然也知晓,只不过他那时只是当了个乐子,稍且听上了一听。
那时的他还不知晓,有朝一日,自己会与传闻中之人有千丝万缕般的牵扯。
“怎么从魔窟之中爬出来的。”婴宁扶额,也算是认真的想着。
肆白雪看到她额头处有点细汗,许是荒漠之中的热气附在了她肌肤上,虽然心思不由自主的颤动了,但他仍然还是将自己的手忍了下来。
他听到她的声音,很平淡,但是有掩不住的无奈:
“魔窟里魔物挺多的。”
“杀不尽。”
“那里没有白天和黑夜,所以为了活着,只能在腐臭和绝望之地,一点一点的往上爬。”
“有许多魔物就喜欢挣扎的猎物,所以它们会将你玩到筋疲力尽,再扑向你。”
“所以,当它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便是杀它们最好的时候。”
“魔窟中没有灵气,若想不死,便只能饮魔物之血,食魔物之肉。”
“魔窟里太黑了,那里总是会让你觉得,你早就死了。”
“生不得...”
“一丝逃离之心。”
婴宁唇侧轻轻的笑着,眉眼中还是溺出了水意。
这是她对凤婴宁的心疼。
当年坠入魔窟之时,凤族小公主还不过是修为尚浅的剑宗弟子。
她没有在掉入魔窟中的一瞬间,被万千魔物撕碎啃尽,便是天道对她最后的一丝怜悯。
而后来的一切,皆是她自己与死神搏斗,一点点夺来。
身份尊贵的凤族小公主,每一日都是浑身血污躺在大摊的魔物尸体之中,她实在饿急了,便会撕下一块腥臭的肉,面无表情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然后,扶起剑再次站起来。
“凤族的身体,魔物们很喜欢。”婴宁的声音,缓了缓。
肆白雪眼神变得破碎,又听到她的话:
“每一滴凤族之血,魔物皆趋之若鹜。”
“有次我被一只六头魔物抓到了,它将我吊在巢穴之中,割开我的长筋之处,让每一滴凤血都刚刚好,可以滴在它准备好的容器中。”
“那一次,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当时我还在想。”
“如果我死了,这六界之中,可不可以有一人还记得我。”
“第四十九日,那只六头魔物的仇家找了上来,才趁机跑了出来。”婴宁说到此时此刻的时候,肆白雪也似乎在眼前看到魔窟中的一幕。
那是一张早已看不清模样的脸。
她趴在地,没有祈求天道的怜爱,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一点一点从巢穴中爬了出来。
而身后,是看不到尽头的血痕。
肆白雪像一阵疾风突然袭来,婴宁就被他直接紧紧的拥入怀中,而他的怀抱中有绝望和窒息,但更多的是他的破碎之语:
“会记得。”
“凤婴宁,我会记得。”
“无论你是孟婆阿宁,还是凤族的凤婴宁,我都会记得的!”肆白雪还是忍不住眼尾的酸意,就算他不想哭,但胸腔处的悲痛还是将他逼入了绝境。
“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早点认识你。
对不起,没有能陪在你身边。
可苍白无力的言语,更不可能将他们两人百年前的命运再次绑在一起。
那时,他还是隐山少族长。
那时,她在魔窟苦苦求生。
“莫要哭了,你再哭下去,恐怕我又多了一个惹你哭的罪名。”婴宁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安慰。
他不愿停下。
“为何...你会是孟婆阿宁...”
肆白雪骨节用力苍白,狭长的眼眸不停的往下坠着泪。
“我在困仙崖死了一次。”婴宁扬起头,“携上古业火的凤族,身死便会浴火重生,许是机缘巧合,我到了冥界。”
肆白雪抚摸着婴宁脸颊处的曼珠沙华,明明遭遇这一切的是她。
偏偏他在哭,她在笑。
“看来是我运气不好,这一条命,也活不久了。”婴宁算了算日子,眼尾余光看向了荒漠的最深处。
那里,恐怕便是一切的终结之地。
“是我运气不好。”肆白雪双臂缓缓收紧,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中,不让她离开一寸。
“是我救不了你。”
他微微仰头,咽下呜咽之声,终于说出了整句的话:
“阿宁。”
“你我乃主仆。”
“我为阿宁的契约妖,阿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
“你想做什么,便做吧。”
他救不得她,她是拼尽满身血肉也能从魔窟中爬出来的凤族小公主,哪怕是一丝生机,她都会抓住。
如今,身不由己。
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命。
他亦决定不了他的心。
所以,她想要做什么,这最后一程,他都会陪着她。
“阿宁,去吧。”
“我们一起。”
肆白雪终于放开了婴宁,再次抬头的时候,婴宁已经看不到他的泪水,只有惨白的浮华妖异脸庞上硬生生挤出来的苦涩笑意。
但她衣襟之处的濡湿无声的证明着,他刚才哭的有多狠。
“好。”她是这般说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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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万寂佛窟。
佛窟上的每一尊雕像,都被蒙上了沙砾,在风沙之中,佛像似哭似笑,略显妖邪之感。
而此时,佛窟深处的结界。
一处荒废千万年的神殿中,即便在沙砾之下,仍然能看出曾经的辉煌之貌,殿内的角落中,阵阵簌簌声响起。
片刻之间,便见一条黑水般的纤长触手,将一具奇怪的东西缓缓拖动至了一座深坑之内。
淬心萤的幼虫,从他的腹腔处掉落出。
深坑之中,早已有了上百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