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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因兄长刘美新生儿子满月,刘娥请求回家省亲。

因是家中小宴,在座只有刘德妃及刘美兄妹,以及刘美之妻钱惟玉与其兄钱惟演。酒过三巡之后,钱惟玉借故带了奶妈抱着孩子离开,雷允恭也早将侍立的宫人撤下,此时便只有刘娥及侍女如心,以及刘美和钱惟演。

刘娥将酒盏一放,道:“我不好召你们入宫,只好让大哥借孩子周岁的名义,出宫与你们商议。”

刘美与钱惟演站起来道:“臣等无能,教娘娘受委屈了。”

刘娥道:“这当下且不是怪谁的责任,只是要好好衡量一下,咱们前头失误在哪里,下一步应该如何打算。”

这么多年来赵恒的专情给了她绝大的信心,虽然未为皇后,赵恒却从未曾以妃妾而视之,待她更比皇后胜过三分。因此对于皇后之位,她虽然有“舍我其谁”的自信,但是却也不屑于如唐朝武氏一般,弄得背水一战鱼死网破般地决绝,待人处事总留了三分余地。直到郭熙去世,自以为已经是水到渠成,不想朝堂上却被群臣联手抵制,迫使她不得不釜底抽薪,先抽身退出,再把把这一场风波所涉及到的所有候选人逐个击破解决掉,后宫的妃嫔,先以上辞表的形式逼迫她们退出,再将沈氏弄进宫中架空。由她一手掀起的立后风波,由她一手化于无形,这场风波中冒出来的所有对手,也已经全部解决。

“接下来,”刘娥缓缓地道:“谁也先别提立后的事。每一次的事情折腾得天样大,就算最后到手,也无趣得紧。我希望下一次是水到渠成,风平浪静。”

前番刘德妃一击不中,即全身而退,连朝中百官,也对德妃无话可说,钱惟演心中暗服,分析道:“朝中众臣,都已经结党成派,互为援引,容不得他人进阶。这不但对娘娘不利,连官家也有尾大不掉之无奈。官家要立后,这本是家事,如今令不能行,以小见大,官家受到制掣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呢……”

刘娥只觉得脑海中某一点思绪闪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启发了她,迅速看了钱惟演一眼:“说下去!”

钱惟演道:“只有把朝中人事作一番重新调整,官家才能有天子之威,有天子之权。官家自登基以来,朝中人事都没有多大的改动。前年官家下旨天下裁减官吏十九万五千八百多,又大开科举之门,便是为人事更换而作准备……”

刘娥顿时明白:“前年官家裁官近二十万,虽说是以国库空虚,减赋于民为由,但却也是因为事权不谐。”

这二十万的官吏,大半是因为荫封官,这些荫封官有些是安抚开国武将,有些是安置前朝的旧官吏,也有些是为了平息党争,绝大部份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闲吃着朝廷的奉禄,又不承当今天子的恩,有职有权还容易生事。一古脑儿裁了,好腾出地方安转置新人,新官不管是在任的官员荫封还是从科举上来,总是较老官年轻且都是当今天子恩泽所及,岂不更好。

钱惟玉听得明白,点头笑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花样,怪不得打从太宗皇帝时便年年听说裁官,却不想这官儿越裁倒越多了,原来是裁官的目地倒不是单纯的裁官,而是为着空出位置进新人。”

钱惟演道:“正是,本来自咸平四年大裁官时,官家已经逐步在推行了,恰遇上澶渊之盟,因此把这事先搁下了。”

刘娥思索片刻:“嗯,朝臣中对此有何看法。”

钱惟演:“朝臣们也怕官家借立后之机大举更换人事,这些人都是互为援引,立后则必然后族进阶,臣是降王之后,世济又是出身平民,因此朝中容不得我们。”世济是刘美的表字。

刘娥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嗯,大哥这几年从汉州到嘉州,一直是外任官,这原是我的意思,怕后宫的纷议波及到你。再则你在外面这么一圈立下军功回来,就任要职也不会惹人纷议,如今诸事已备,我想调你回京,咱们先把京畿军务给掌握了。惟演你入阁修史,这些年准备得如何了,是否可以入阁?我原本不想在封后之前有所举动,现在想来,倒是太过自恃,反而弄得自己被动了。”

钱惟演道:“娘娘深谋远虑,臣奉旨修史《历代君臣事迹》之时,与杨亿、王钦若、刘筠等人闲暇之余,另起诗社,酬唱应景,集了这份诗集,请娘娘过目。”说着递上诗集来。

刘娥粗粗一翻,笑道:“好啊,都是些当世名士,威望不下于在朝的这批人。有这些人上来,不愁后手不继了。”

钱惟演微笑道:“这本诗集尚未定名,大家拟了好几个,都不中意。大学士王钦若提议说不如定名为‘西昆酬唱集’。”

刘娥含笑道:“你特地提出这‘西昆酬唱集’,可有什么来历?”

钱惟演道:“只因这三年诗社酬唱,都在皇家修史的秘阁中进行,王钦若解释说,据《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中关于昆仑之西有群玉之山,是为帝王藏书之府的传说,将这本诗集题作‘西昆酬唱集’,以此为标榜之意。”

刘娥听出些什么来:“王钦若解释说,那么实则是否还有未解释出来的意思?”

钱惟演眼中光芒一闪:“昆仑山乃西王母所居地处,嘉庆殿正处于西边,王钦若有心敬奉西王母,诚意可嘉啊!”

刘娥大笑:“好,我正愁在你之前,缺少一个过渡之人,不免收他这一份诚意罢了。”诸事议定,酒宴散去,刘娥方进入今日正题,令钱惟玉抱了孩子过来,共享天伦之乐。

那孩子长得白白胖胖,极是可爱,刘娥抱着孩子舍不得放手,笑道:“这孩子好生可爱,嫂嫂以后要常抱着孩子进宫来才是!好久不见嫂嫂,甚是想念,如今我更要添上一个想头了。”

钱惟玉刚刚生了长子从德不久,怀孕生子这段时间甚长,好久不曾入宫了,闻言笑道:“臣妾虽在家里,也是时常想着娘娘。相公说,从德太小了,怕抱进宫来乱哭乱闹的,吵着娘娘。待他稍大点儿,自然是要多抱进宫来给娘娘请安的!”

刘娥笑道:“不怕,我是最喜欢孩子的。小孩子便是吵了闹了,哭了尿了,都是可喜的!嫂嫂如今儿女双全,是真正有福之人。我虽然人在深宫,也为你们高兴。”

钱惟玉忙道:“我们能有今日也是托了娘娘的福。可惜娘娘如今在宫中,就算有烦扰缠身,受了委屈,我们也难以为您分忧。”

刘娥道:“哥哥嫂嫂助我甚多,我心中已经无限感激了。再说,哥哥忠心王室,官家几次想升迁哥哥,均是我怕身为外戚太招眼而阻止了,说来,倒是因我而连累了哥哥才是。”

钱惟玉忙道:“娘娘说哪里话来。我之所以进宫,皆是夫君担心娘娘,听说近日沈才人得宠,恐对娘娘有所影响。”

刘娥一怔,苦笑道:“这话竟传到嫂嫂耳中了!”旋即又轻描淡写地道:“你们只管放心,不过是小娘子的妄念罢了。”

钱惟玉却道:“虽是如此,但如今官家膝下无子,终究是求子心切。若是一直无子,只怕还有其他人会寻机生事。”

刘娥长叹一声:“他总说,怕将来嗣子继位,有那样一个母亲,怕我会受委屈。其实我何曾怕这个,若是他不在了,难道我还要孤零零留下来不成。只是我想着,他这一生待人淳厚,爱民如子,实不该有无子之命。他这般为我着想,我又如何能够为着自己的私情强占住他。如今我也想开了,不管是沈才人还是谁,只要有人能够为官家生下儿子。那都是为官家消愁解忧,我都要谢谢她。”钱惟玉一急:“娘娘万不可有此念。”

刘娥看她一眼:“嫂嫂急什么?”

钱惟玉听了这话,趁机道:“说到孩子,娘娘何不再抱养一个孩子?”

刘娥笑容微敛,道:“嫂嫂好记性啊,官家不是已经抱养了允让作嗣子吗?”

钱惟玉左右看了一看,试探着道:“有一句话,臣妾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刘娥看了看左右只有侍女如心跟着,道:“你放心,只管说便是!”

钱惟玉谨慎地道:“臣妾这几年冷眼看来,小皇子好象跟娘娘不太亲近?”

刘娥淡淡地道:“也没有什么亲不亲近,允让这孩子从小沉默寡言,倒是跟谁都不亲?”说实话,允让对她,已经比对郭熙亲近多了。

钱惟玉叹道:“可是,他毕竟由先皇后抚育多年,他的生母又是还带着罪名的人!”

刘娥听她提起李氏,也不语了,良久才道:“那又怎么样?”

钱惟玉道:“郭后死,雍王妃废,这段时间各位王爷都让王妃带着孩子向娘娘请安问候,大抵上人人都看出来,若是宫中有两个嗣子,多个选择不是件坏事。”

刘娥微微一笑:“也是啊,都是皇家血脉,不见得谁先走一步,就占尽天机了。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我应该再选一个嗣子入宫吗?”

钱惟玉笑道:“娘娘不论再挑哪个王府中的孩子,将来都是多一层制掣!倒不如……”

刘娥看她神秘的样子,不由地皱眉道:“嫂嫂从来是个爽快性子,今日为何吞吞吐吐?”

钱惟玉低下头来,想了想笑道:“那我就说了,朝臣们反对娘娘的理由,一个是出身门第不够,另一个就是未有子嗣。若是娘娘有了子嗣,一切便顺利得多了。宫中似沈才人这般的年轻妃嫔就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有人生下皇子。官家始终需要一个皇子。所以,娘娘您也需要一个皇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你和官家的皇子。”

刘娥微眯起眼睛:“嫂嫂,我越听越糊涂了。”

钱惟玉就道:“当日郭后令戴贵人服侍官家,试想一下,若是郭后未有生育,而戴贵人有子,这孩子何曾不是郭后之子呢。”古人有媵女之制,通常结亲时,会带着几个媵女陪嫁,若是主母无子,也可以媵女之子为已子。

刘娥一怔:“嫂嫂的意思是……”让她抱养其他妃嫔的孩子?

钱惟玉却道:“娘娘可曾听说过‘借腹生子’这句话?”

“借腹生子?”刘娥喃喃地重复了一声。

钱惟玉道:“我们老家民间有个习俗,有些人家薄有资产,夫妻因年老无后,又不愿意纳妾的,就典租一个贫穷人家能生养的妇人,住到家中来,一年两载的生下一个儿子来。那生母拿了钱回家补贴家用,那户人家得以继承香火,那孩子虽非那大娘亲生,但是只要遮了众口,一生一世也不知情,依旧母子们相亲相爱终身的。如此则两全其美,岂不是好?”

刘娥怔怔地听着,半晌才道:“拆散人家母子,岂非有伤阴鸷?”

钱惟玉道:“这岂是拆散,却是各取所需,彼此有益。倘若那贫妇家无余粮,那家里原有的几个孩子岂不是要饿死,得了这笔钱,倒能够养家活儿。那富家若是无人接继香烟,岂不有绝后之虞?况且便是纳了妾侍,这孩子仍是认原配为母,这母子到底也是要分离的。”

刘娥摇头道:“这也不过是民间小户行得罢了,这法子宫中岂能使得!”

钱惟玉笑道:“依臣妾看,可在宫中寻些有宜子之相的宫人,若能为皇家续得香火,娘娘若养了皇嗣,官家自可据此立娘娘为后,谅那些朝臣们再无话可说!”

刘娥怔了半晌,忽然盯着钱惟玉道:“嫂嫂素来不会这些歪门邪道的,你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

钱惟玉被盯着有些心慌,强笑道:“娘娘说笑了,这是正经的继嗣之事,如何是歪门邪道了。也就是因为我一直嫁过来之后无所出,才有人为我提这事儿。没承想你哥哥一口反对,后来我又怀上了,才没再提这事儿了。娘娘,我早说过了,若是不中听,只当我说笑罢了!”

刘娥淡淡在道:“既知是说笑,我也只当说笑来听罢了!”

雷允恭站在身边,听着两人对话,眼神闪烁。

而此时,赵恒在宫中,就见刘承规过来告老。

刘承规历经太祖太宗与当今天子,掌皇家秘阁图书三十年,三馆秘阁书籍经久不治,多谬误乱简,他率朱昂、杜镐与他整理,着为目录;先朝修《太宗实录》和本朝编纂《册府元龟》、《国史》及雠校等事,均由他典领。他修撰目录心得,亦为后世之本。

大中祥符元年,封泰山过程中,刘承规掌发运使、迁昭宣使、长州防御使。修建玉清昭应宫时,刘承规又为副使。此项工程规模宏大,每天服役的民工达三、四万人,所用建筑材料分别从全国各地征调。刘承规均是亲临现场指择,屋室少有不合要求,虽金碧已具,也要把它毁掉,重新建造。

他执掌皇城司,许多事他心里明白,却待人并不严荷。在建造玉清昭应宫过程中,铸铁监前后盗铜数千斤,埋藏在地里头。却早教刘承规知道,但却不动声色,待得那人偷盗得多了,联系了外人正欲将东西运走转卖,谁知道那埋在地底的铜居然全部不见了。那铸铁监本是不知所措,谁知次日刘承规却邀请他一同去清库盘点,那人满以为死期将至,谁知道库里头居然帐物相符,他这才明白,他那盗走的东西居然就一夜之间回归库藏,且他作假的帐册,也换回了原来的真帐册。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刘承规却恍若无事,并不曾追究。但那人却不敢当真只作无事,自此既畏其威,又怀其德,只能加倍用心办事,以赎其过。事情传开,更无人敢懈怠其事。玉清昭应宫也比原来计划中少了一半时间,更少费了银钱。其中虽有丁谓精心控制财务之功,更有刘承规努力监督之功。

大中祥符二年,皇帝车驾出潼关,渡渭河祀汾阴后土。这次祭祀活动,凡百物供应全由刘承规安排。不管路上艰难如何,无不妥贴。此后皇帝率百官朝陵、东封及祭后土,刘承规奉命留宫掌管大内公事。封祀礼后,皇帝要依功进秩,刘承规却上表要求辞去所有官职,告老休养。皇帝不肯,作七言诗赐给刘承规,以示敦勉,又封他为宣政使、迎州观察使。如此拖了一段时间,刘承规又要告老,如此已经是第三次了。

如今赵恒见了刘承规进来,就道:“你若要说是告老,就不必说了,朕不会允的。”

刘承规却道:“老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这次是最后一次给官家请安了,也是跟官家辞行了。这是老奴的辞呈,官家这次就准了老奴吧。另外,这里有老奴一直压着的几个旧案,也一并呈给官家,老奴也能走得安心了。”说着就将一些新旧不一的案卷呈给了赵恒。

赵恒坐下来打开文书,一件件看起来,越看脸色越难看。这却是刘承规自太祖太宗朝经手过的一些案子。

不管是秦王被贬之缘由,还是许王暴死时诸王动向,以及皇帝诸子夭折的一些蛛丝蚂迹,还有陈贵妃死后涂嬷嬷的口供等。皇帝翻了两页,就令身边侍从退出,只留刘承规一个,再细细看下去,当真是看得心胆俱裂。愤然击案问他:“这些事,你如何今日才与朕说?”

刘承规叹了一口气,道:“老奴想了许久,本想将这些事情都带进棺材里的。只是不想令官家一直不明白其中缘由。老奴无能,许多事不能防患于未然,及至查清楚了,又不敢说出来。秦王之事,许王之事,前头都是王继恩掌事,后来官家继位,隐患已平。再说出来,徒增猜忌。后来因为陈贵妃出事,奴才生了疑心,这才开始暗查先皇后之事。可是没想到这事情越查越多,牵扯越来越广,许多事情又无法查找证据。奴才才查到个方向,欲向官家回禀之事,先皇后已经因为二皇子之死而病势沉重,而官家也因为内忧外患而心力交瘁。当时奴才纵是把话说出来,除了逼得先皇后一命呜呼,令得官家更加痛苦之外,又有何用?何况,当时另一个人也知道皇后之事的经过,她也没有说出来。”

赵恒瞪着眼睛问他:“谁,谁知道?”

刘承规就道:“便是德妃娘娘。”

赵恒一怔:“她早知道?她为什么不说?”

刘承规长叹一声:“是啊,她若当时说出去,先皇后身败名裂,甚至有可能立刻被废,而德妃也完全有可能在当时就能够因此而立为皇后。可是娘娘却说,一个人要是知道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在骗自己,他是不是觉得真心被轻贱,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这样的伤害太深,她不敢让官家去面对。何况,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官家的尊严,皇家的威仪,都会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

赵恒怔住了,心中波澜万重,竟是一时无言,只喃喃地:“小娥,小娥,你为何如此之傻……”

刘承规跪下道:“官家,老奴既然开始查了这件事,就不想半途而废,最终还是把所有能找到能留下的证据和人证留下来。老奴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上呈官家,可老奴的身体等不得了,只能在此时,禀报官家,请官家恕老奴欺瞒之罪。”

刘承规说完,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赵恒忙扶住刘承规,自己却险些站立不稳,忙扶了桌子,长吁了一口气,道:“承规,你很好,你无罪,你有功,你说的正是时候。”

赵恒心潮膨湃,急急来找刘娥,却见嘉庆殿内静悄悄的,雷允恭等人均是不在。

赵恒深觉疑惑,走了进去,却见刘娥坐在床边,床上散乱地堆着一团锦锻似的东西,刘娥轻轻地抚摸着这些锦锻独自垂泪,房中却无内侍宫女侍候着。

赵恒走到她的身后,问道:“怎么了?”

刘娥一惊,忙欲收拾起东西,赵恒按住,细看那竟是一些婴儿的衣服,做得针脚细致,显见用心不少,虽然年岁过久,但见锦锻上的颜色依然艳丽如新。

赵恒心中已经有数,叹道:“你又想起那个孩子了?”

刘娥心中犹豫,反反复复,见了赵恒看到,反而有些退缩,只道:“今天是那孩子的忌日,第一个忌日,我给他做了这些衣服,以后每年的忌日,我都给他上一柱清香,把这些拿出来看看。往年官家下朝的时候,我都已经收拾起来了。只是今年心里有些事,不免忘记了时间了。”

赵恒坐了一下,拿起一件襁褓,轻叹道:“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竟没能保全,此后朕的皇子们竟都不得保全,莫非是上天罚朕,没能好好地保全你们母子?”

刘娥轻叹一声,含泪笑道:“不,不怪你,三郎。我记得那时候,我痛不欲生,三郎你抱着我说,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你还要我给你再生十个八个孩子。”她想到当时的盼望,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亲手做这些衣服的期盼,心里又痛楚起来,叹道:“若咱们的孩子还活着,今年该有二十多岁了。这会儿咱们就不是想着抱儿子,而是抱孙子了。媛妹怀上孩子的时候我不知道多高兴,结果还是再失望了一回,再痛心了一回。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但求上天准我能够再做一回母亲,能亲手抱一抱一个孩子,再亲手为他做衣服让他穿上。”

赵恒握着刘娥的手,只觉得她双手冰冷,不由地心痛如绞。

刘娥拭泪:“可恨这张太医竟骗了我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我求医问药求神拜佛,总是还想着再能为三郎怀一个孩子。又哪里知道,我自那一年小产之后,竟是不能再生育了。”

赵恒的手一紧,只觉得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叹了一口气。

刘娥遥望前方,怔怔地道:“前些时候,我才逼问出这件事来。一旦知道这个事实之后,反而更是发疯地想那个孩子……”

赵恒按住她,痛惜道:“够了!小娥,原是朕想岔了,任何一个对皇后之位有企图的女人生下孩子,都是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刘娥浑身一震,低下头,眼角落下泪来,哽咽道:“臣妾只盼着能早官家而去。若真有那一日,至少官家的江山有血脉传承,臣妾便是身赴黄泉,心中无愧,也就够了。”

赵恒紧握住刘娥的手,心痛不已:“不,朕绝不负你。”

站在身边的雷允恭忽然道:“官家,其实也并非没有办法?”

赵恒一怔:“你有什么办法?”

雷允恭就道:“官家可知民间有个习俗叫‘借腹生子’?”

赵恒问他:“借腹生子?如何借?”

刘娥听他说了这两句,便明白了,斥道:“允恭,住口!”

她心里其实甚是矛盾,听了钱惟玉的话时,她是不以为意的,但是回到宫里,却又不由地越想越是心动。所以她才会翻出婴儿旧衣,才会说那样一段话。可是到赵恒说到“原是我想岔了”那番话时,又后悔起来。三郎真心待她,她又何忍用此心计。

雷允恭听了钱惟玉的话,只道刘娥已经动手,会依计接下去讲,谁知道她居然会说出“身赴黄泉”这样的话来,眼看大好机会就要错失,就忍不住开口说了这话。他知道德妃心思犹豫是为何因,但身为奴才,有些事哪怕是主子怪罪,也要替主子去做的。他相信自己做得是对的。

赵恒见雷允恭犹豫,知其中有内情,按住刘娥,对雷允恭道:“允恭,你只管大胆地说。”

雷允恭飞快地道:“民间有些人家薄有资产,夫妻因年老无后,又不愿意纳妾的,就典租一个贫穷人家能生养的妇人,住到家中来,一年两载生下一个儿子。那生母拿了钱回家补贴家用,那户人家得以继承香火,那孩子虽非那大娘亲生,但只要瞒住了旁人,只说是大娘所生。孩子与大娘便能母子情深,亲密无间。”

赵恒不由心动,沉吟道:“朕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难道还真的能再生皇子?”

雷允恭笑道:“汉武帝六十三岁生汉昭帝,官家怕什么?若真的再有宫人能够为官家生下一个皇子来,这未曾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刘娥长叹一声,不再阻止。

就听得赵恒犹豫:“这、可是去哪里找那能生养的贫寒妇人呢?”

雷允恭笑道:“哎哟,我的官家,这生的可是皇子,多的是人想生。我们只需要挑选出可靠的人,等她怀孕之时,就对外宣布娘娘有孕。十个月后,孩子生下来,这移花接木自能神不知鬼不觉。”

赵恒凝神细思。

刘娥不安地:“官家,这不过是允恭胡思乱想,你不要当真。”

赵恒将刘娥抱在怀中,抚着刘娥的背,心中感叹。

他做皇帝这些年,帝王心术多少都是有一些的,就算是那些不骄的臣工们如今也都恭敬了。别人看着小娥如今脾气刚强,只道是这么多年必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如今做了德妃才原形毕露,想来自己这时候必也是会后悔了。因此这些日子,不是没有那些妃嫔在他眼前以恭谨的姿态晃来晃去,却又畏着德妃,不敢太明显。他看在眼中,却只觉得好笑。

就算小娥在世人面前是强横的,可在他眼中看来,却依旧如初见面的时候一样,让人怜惜。她永远不知道,她真正让他心动的,不是瓦肆初见面时的玲珑,也不是厢房献歌时的妩媚。而是在她初进王府时,他一边教她识字读书,一边听着她说起往事时,没有悲号哀泣,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于自己在生死一发躲过的庆幸,只有对自己用尽所有力量而活下去的开心。

她的命太苦,这一路的摸爬滚打,他作为局外人听着都是心惊胆战的。那样多的生死一线,那样多的目睹死亡,那样多的割舍与抛下,那样多的动心忍性,当年她才十四岁时,就已经活了许多人几辈子未经历过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她从地狱一般的地方爬出来,经历过刀山剑雨、一路上厉鬼缠绕。她必须要这样刚强心硬,必须要这样的没心没肺,必须要这样的永不回头,必须是这样的健忘与无情。他似乎看到她每走一步,都被命运撕下一层血肉,而她就是这样忍着痛,不去留恋落下的残肢,不去回望,不肯停下,所以才能够一步步往前走,在残躯里头生出新的血肉来。

她永远是鲜灵灵的,活生生的,可这样的鲜灵灵活生生,却是经历了脱胎换骨式的。

那时候他握着她的手时心里就想,你这是把别人几辈子没受过的苦都受了。好吧,老天爷亏欠了你的,我给补上,必不再叫你受苦。你不会的,我教你,你没有的,但凡我能给的,都给你。

可后来还是教她受苦了,她走了千山万水,都活下来了,因着他,差点死了。她那样有活力的人,因了他,没了孩子。

从那以后她的笑容就少了,从那以后她的无畏和爽直,就有了犹豫和谨慎。

他用一生都还不了她。

这个孩子,是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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