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鱼沉雁杳情不移
应天门。
前数日宫里忽然下令,严查往来人口,但凡外人想要入城,必要搜检阅毕,本城人想要出城,也需持宫内御赐的手令,在日落城门闭锁前回来。此事一出,流言四起。有的说是城内有邪祟不太平,有的说是出个了不得的稀世珍宝,连天子也十分重视,种种传闻,不一而足。
看门的是一队白甲箭卫,皆是三十上下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为首的脸上有一道寸长刀疤,扬声吆喝着预备进城的马车,“停车!人下来,快点!”“你的手令呢?”
素日里住在此处的都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连带着身边奴才也仗势作威作福惯了,此刻陡然见这阵仗,连自家主子也不得不夹着尾巴,不明所以。
“小侯爷,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啊?”
“谁知道,左右不过是奉旨办事。哼,谁知道这圣旨是天子,还是重华宫那位的主意呢?”
“听说连几位大祭司都为之惊动了,是真是假?”
“诶,你们见过那位女祭司么?听闻才不过二十余岁,是南宫世家的嫡女出身,貌比天仙……”
“都闭嘴!不想要命啦?”
……
安分了几日,众人也渐渐知晓此事绝非儿戏,那些个喜欢四处云游的皇亲也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倒显得这应天门冷清了下来。
天色熹微,街上除却洒扫的并无旁人,在静谧之中隐隐透出一股肃杀。
白衣、峨冠、拂尘、青驴。远远见到一人临于城下,守城的只见那人容貌风光霁月,在将散未散的初晨雾霭中,好似神仙一般,不由将平日里的傲慢收敛了些许,“这位公子,应天门戒严,若要进城,需得宫中手令。”
那人翻身落地,声如清泉泠泠,“长公主殿下的手书,作不作数呢?”
守城的禁卫顷刻神色一变,匆匆行了礼,将督军叫了过来,孙督军约莫四十上下,接过洒金信笺,仔仔细细阅毕,登下恭谨抱拳,“原来是殿下亲邀的贵客,末将失礼了!”想来凌仪在宫中积威深重,孙督军态度十分谨小慎微,“敢问道长,是否需要引路进宫?也免了后面几重关的繁……”
“师兄!”
身后冷不丁插进来一道男声,傅朝华一路飞掠而来,待驻足众人面前时,已然满头细汗,气喘吁吁。
“你不能进宫!”他不由分说地拉住缰绳,“你是不是疯啦?还是那女人给你下了药中了蛊?同门全昏迷未醒也不知是……”
“是我做的。”顾垂鸿声音淡淡,“信上说了要我孤身前往,可保小师妹性命无虞。”
“她!”傅朝华恨到极致,奈何当着重军把守发作不得,只是气的捶胸顿足,“她的话也能信?你不是不知道此人的手腕,师兄,我知道你天赋卓绝修为高深,可论心机手段,十个你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座下高手森列?你这白白送上门去,不是找死么?”
顾垂鸿浅色如琉璃般的瞳子望过来,落在他身上,“老四,扪心自问,这一路上,那些同门可帮得上什么忙吗?”说完,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督军,拦下他。”
傅朝华被四五个壮汉兜兜围住,眼见男人翩然而去,终忍不住红了眼眶叫道,“我怀疑小师妹已经死了!”
男人的脚步惊顿。
“你该知道,激将我是没用的。”
傅朝华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一个跳腾闪挪穿过众人,疾奔而来,猛地攥住男人的手腕翻转了一下,“我曾经和丁紫烟打赌,你会不会与小师妹结为连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于是、于是我趁你不备,下了一道姻缘结,在小臂上。”
宽大的袍袖被一层一层挽上去,男人波澜不惊的面容迅速凝结了一层寒冰。
小臂白皙精壮,然而,别无它物。
“你知道我为何没有被梦魇阵所困么?”傅朝华看到那段没有红线的手臂,仿佛被铁灼烫一般收回了手,“因为昨晚我在尝试动用灵识启动师父才传授不久的搜魂术,我不大熟,是以丝毫不敢分心,更别提入眠。”
“我搜不到小师妹一丝一毫的声息。”
“师兄,你明白吗?”
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一丝一缕被无限拉长,又仿佛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围困其中,他的眼瞳笼在长睫之下,看不出半点情愫,是一派深邃而可怕的平静。
“凌仪的手段,想要遁匿一个人的声息也不是办不到。”
“可她为何要那么做呢?”傅朝华字字锥心,想起昔日里古灵精怪又灵动可人的小师妹,终于眼泪砸了下来,“皎皎是她手中最大的筹码,为的便是诱着你前去啊!她巴不得昭告天下皎皎已然在她掌中,大抵是小师妹自己——自己——”
“是死是活,我要见到她。”顾垂鸿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到几乎不真切,无人能察觉到海面之下汹涌而来的情绪,“你,要么随我一同进宫,要么便在应天门外候着。现在把你的眼泪擦干净,待见到尸身再凭吊也不迟!”
笃行殿。
大太监周氏见到凌仪的轿辇,心中暗暗一惊,再环视四下,见除了东袖之外并无旁人,这才揣着十足的小心迎上前去,赔笑道,“老奴请殿下安,殿下万福。昨儿一场大雨,今日更觉寒凉,殿下怎么来了?”
“给皇叔请安。还有些琐事,我一介女流拿不定主意,还得皇上亲裁圣断。”
周长氏明知“琐事”绝非口中所说那么简单,毕竟在重华宫内,连生杀之事都能发生,然而却也不得不小心应和,“是。皇上此刻正在同御史中丞叙话,劳驾殿下挪步偏殿稍后片刻,茶水俱已备下。”
凌仪把玩着手中的香炉,淡淡一笑,“周公公可是上了年岁,不知如何当差了?”
此言一出,唬得周长氏和身边四个小太监忙不迭跪下。
“本宫和御史中丞大人,皇上想见谁,需要见谁,你该去问过圣上,而不是一味阻拦在此,明白了吗?”
周长氏冷汗涔涔,一面连称“老奴僭越”一面趋步禀告去了,不一时,只见里面果然走出二三朝臣,见凌仪稽首而拜。
这已大不合体统,然而女人只是由东袖搀扶着缓步下轿,看也不看便越众而出,直向内殿去了,宫外树木森森,残雨纷纷而落似呜咽之声,那明黄色的帷幕因繁复厚重,只被吹起了一角。大殿之内寂寂无声,宫人尽皆稽首在地。
唯有周长氏高声唱喏,仿佛钟鸣,“长公主到——”
“东袖,”凌仪不疾不徐地穿堂而过,含着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主子是说应天门戒严之事么?”东袖试探道,“此事一直未曾同皇上言明,倒也该来。”
“不。本宫……是来同他算旧账的。”
凌仪说得缓和而从容,东袖立在一侧,身上激灵灵一颤,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