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这个问题,苏夫人显然是意在玉佩。苏釉却被吓出一身冷汗。这块玉佩是苏夫人留给她作嫁妆的,她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便无中生有地添了心虚。
苏釉稳了稳神,没立即搭话,转过身当没有听清,装傻又问了一遍。实际上是拖延时间把要说的话想想清楚。想完这一遍,她就怪自己大惊小怪了。这有什么不好应付的,实话实说不就行了。
“师公觉得小纹穿得太简朴,赴宜兴陶会的宴不好看。我就借给她装门面。忘了要回来了。”说完,苏釉更觉得自己是自乱阵脚。多么寻常的问题,多么自然的回答,真不用慌。
苏夫人果然是没多想,听完就道:“你记得要回来。那块玉是传家的。我要留给你……反正要回来吧。”
“诶,记住了。那我先去收拾,吃完饭去陶会。”
经此虚心地一吓,苏釉发现自己目前完全没有勇气让苏夫人察觉她和蔡小纹相爱的事实。她不敢打破娘亲要留下传家玉佩选良婿送嫁妆的美好愿望。于是她匆忙扒了几碗饭就逃去陶会。可这刚离狼穴又入虎口。陶会里座位都坐满了。谈起宜兴之变,各抒己见,群雄激愤,逐鹿中原。到最后几乎奋袖出臂,几欲肉搏。苏釉在其中叙述,解释,斡旋,安抚,自保,加上今天才长途跋涉地回来,累得是精疲力尽。要不是想到晚上能美美地搂着蔡小纹泡个澡,她简直想倒地上挺尸装死,落个清净。
当一切喧嚣都暂时归为平静时,已经是漫天星辰。苏釉拖住疲倦的身子站到了桃花林大浴室的大堂上,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不是最后一个。
“梁静安还没到?她哪去了?”苏釉语气忿忿,想来梁静安人生地不熟地,瞎逛个什么劲啊!
侯种儿一身短打扮,穿得很像个搓澡小工,却很掌柜派头地接过苗领班捧上的账本,一边翻看一边回道:“她说出去转转。说我们不用等她。她可能晚点到。你这里写的啥子哦?哦哦,包月捏脚五十文……我觉得我们还是等等她吧,应该也快来了。”
苏釉最烦梁面瘫这幅做作的习气,本来就累得想瘫进热水池里,于是更加不忿:“我都到了,她凭什么不到?!”
侯种儿把账本还给苗领班,随手搭毛巾上肩笑道:“凭啥子你到了她就不能不到?”
苏釉疲乏中遇到还击,精神一振:“那凭啥子我到了她不到我不就白到了吗?”
“那凭啥子你因为她不到而白到了她就不能不到了呢?”
“那凭啥子我要因为她的不到就白到了她还能因为我的白到就不到了呢?”
“那凭啥子……”
“哎呀妈呀,好了好了!”正在指挥客人介边脱那边进的李阿俏实在听不过去了,过来打断她两:“凭啥子凭啥子……作为一个老东北,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们贫不贫啊。柚子你别跟她吵。小猴子笨得一直让人闹心。过来坐嘛,先吃完红枣汤。”李阿俏把苏釉拉到给客人洗完澡休息的那一排软躺椅那,按她坐下,然后去端甜汤。蔡小纹和赵延聆已经坐在躺椅上,盘腿对下五子棋。看那架势,是早早地就换好了浴袍。就连赵延聆头顶的云云,都裹了块毛巾遮住屁股,只露出卷到不行的尾巴。
蔡小纹见苏釉来了,欢喜得抓了干净浴袍丢给她。下午陶会大战,苏釉一力顶住,让蔡小纹提前溜走。所以苏釉那焦头烂额的一个下午,对蔡小纹来说,倒是在这喝汤下棋好不清闲。
“师姐别急,师父马上就回来了。你喝汤,很好喝,我喝了八碗了。”
你能别把师姐和师父放在一起叫吗,明显小了她一辈啊……苏釉默默抗议,躲进躺椅的薄毯里换了浴袍,然后又钻出,抱起李阿俏端来的红枣汤吸溜,还不忘搭茬:“我不急。哼……我是怕她迷路。”
“安安不会迷路的。”赵延聆落下一枚黑子,面带得意和骄傲:“不像我……哎呀,我赢了!啊?是四个啊,抱歉,数错了,继续继续……”
苏釉吐出枣核,又吃进一个,忙得没时间说话,只在心里腹诽:不会迷路什么好自豪的……您作为公主千岁,择偶的要求真是低得离谱了。
总之不管侯种儿是不是笨得闹心,李阿俏是不是老东北,蔡小纹是不是喝了八碗红枣汤,赵延聆是不是数错了棋子。反正苏釉刚放下碗,梁静安就回来了。于是所有纷争告一段路,都溶进帘布后面那一片氤氲水气中。
除了侯种儿和李阿俏,其他四个人都不知道侯种儿在接管桃花林大浴室之后做了怎样尽心尽力的革新改造。她们也不需要知道,只需要把自己沉入水中,全身放松进这个与外面完全隔绝的热水方池里。
水热而不燥,加了少许的香料和药物,烫得皮肤酥麻适意。房顶很高,在墙壁上还开了个很大的方窗,方窗下是江川山河的瓷画。侯种儿特意把照明的蜡烛都熄掉。月光从放窗洒进,拉起水面波光粼粼。柔凉的晚风把星星装点在窗口,扯了天幕做窗布,似黑似深蓝,让眼睛舒服得只想闭上,可又舍不得那些晶亮的星星。
苏釉就是带着这矛盾的心情,半闭半睁着眼睛倚靠在水池壁上。浑身的疲劳都在水纹温柔按摩下释放。她惬意地向旁边伸手,却捞了个空。这下忘了矛盾,睁眼一瞧,发现蔡小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梁静安的身边。两人正以一样的姿势正襟危坐,闭目养息。还有口号……
“吸,吐……吸,吐……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苏釉向梁静安,仗着没有烛火,眼神凶又狠:泡澡,这天经地义的休息时刻。她还要拉着小蚊子练武,也不怕天怒人怨吗!
可窗外晴朗夜空,没有天怒。旁边侯种儿“安逸安逸”地连声叫唤,哪有人怨。苏釉只能顺着池壁彻底滑坐下,把自己沉入水中咕嘟咕嘟地冒泡。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军作战的感觉。却不知今夜,居然有个联军。要知道瞪梁静安的,可不只她一人。
赵延聆幽怨地收回目光,缩在池角,让云云趴在水面平浮的布巾上,然后拽住布巾的两个角拼命地转圈,极轻声地嘟囔:“安安有了小徒弟就不管我了……有了小徒弟就不管我了……不管我了……”可怜云云在疾速旋转中被晃得晕头转向,终于四蹄一翻,滚进了水里……
最为舒心的还是侯种儿。她在澡堂忙了一天,正是放松休息的时辰,白皙的皮肤进水泡开,烫成了个小红人。她身旁李阿俏环顾其他人,再看自己,忍不住对侯种儿道:“大家都裹了浴巾在泡,就你脱光了……看着闹心。”
侯种儿眯了双眼:“那是她们不懂泡澡的真谛。脱光了泡才是真的泡。我是泡澡小达人。”她双手顺过和蔡小纹一样贫瘠的小胸脯,滑到纤细的腰上,感慨道:“天生丽质难自弃,泡澡岂能再穿衣。”
出口成章,李阿俏无声地投给侯种儿崇拜的眼神,动手扒掉了自己身上的浴巾。此时,池中几近无声,只有水纹波光,晃动这一池心事。
终于水温渐凉,大家收拾各自的心事,擦干通红的身体,穿上雪白的浴袍,去到相隔几步的另一个去出。侯种儿的桃花林,不仅有精致小池,画笔高窗。出了池子稍走一会,又别有洞天。推门拉开,酒香扑鼻,灯火通明的房间宽敞而又布置雅致。铜炉熏香,彩料笔画。红木的酒案,丝绣的软垫。最前面主座后还有一个小高台,高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乐器。古筝琵琶,长笛竹箫……甚至还有西域的马头琴,和叫花子讨钱时唱段子用的啪嗒板儿。这个造价不菲的房间,让苏釉至重逢以后第一次感受到侯种儿富家小姐的气息。她猜到,离家这几个月,侯种儿身上一定发生了大事,不过现在不是关心的时候。
侯种儿欢快地把众人让入两旁客座。李阿俏收拾杯盏盘筷,侯种儿便担当点菜伙计。
“你们吃啥子?我让厨房做。”她向四周投以征求意见的目光。
按位置顺序,排名第一的就是梁静安。她刚刚曲腿跪坐好,正在整理浴袍,听到侯种儿发问,猛然面露羞色,半晌没有开口。
侯种儿正奇怪着,刚要发问,被走到身后的李阿俏拍肩拦住。李阿俏把一个木角酒樽放在梁静安案上,冲她咧嘴笑道:“今晚这里就我们几个。放开吃喝好了。也别讲那么多规矩,我们就用木杯喝。图个痛快!想吃什么尽管说,别瞎客气。”
江湖儿女,豪情动人。就算梁静安是峨眉清修弟子也能感受到,于是点点头,抿出个羞涩笑容,轻声道:“韭菜大肉饺。镇江醋,一头蒜。”
侯种儿点点头,转向赵延聆。赵延聆才没那么羞涩,自觉爽快地道:“大猪蹄!加辣。”
然后是苏釉……“红烧肉。”
蔡小纹……“红烧肉。”蔡小纹吃了八碗红枣汤不是很饿,再点份红烧肉纯粹是担心苏釉一份吃不饱。
侯种儿看着面前这四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回想了一遍刚刚听到的菜名:大肉饺,大猪蹄,红烧肉,红烧肉。她单手拍额头,仰脸掩面:我啷个好意思跟厨房说……
再不好意思,作为东道主也得去说。于是菜摆上案,酒入杯盏。大家连吃带喝,欢声笑语。蔡小纹不能喝酒,便撤了杯盏换甜汤,也高兴得脸红如醉。当所有人都脸颊飞红时。侯种儿牵着李阿俏上了小高台,举着酒杯大笑道:“今晚!和你们聚在我这小小的桃花林……有缘得很!高兴得很!”她已有醉相,可是底下几个人也是眯缝醉眼,丝毫不觉得违和。“我再敬大家一杯!”
座下皆大笑举杯饮尽。蔡小纹豪气地仰脖喝完甜汤,还翻碗底以示周围。侯种儿喝下酒更是高兴,甩手把酒杯丢了,拽紧李阿俏又站前半步,大声道:“下面,我和我阿俏,给大家唱一首歌!歌名叫,老车夫,带带我!”
老车夫……这下戳到了苏釉的伤心处。她顿下酒杯,拍案喝道:“又是老车夫!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我这一路……”没人听她絮叨,因为老车夫已经开唱……
侯种儿牵着李阿俏的手,左一摆右一摇地扭动开来,唱了第一句:
“老车夫,带带我,小妹十八咯。
老车夫,带带我,小妹十八咯。”
李阿俏也是大方,柔情似水地看向侯种儿,接着唱道:
“管你十八不十八,再坐一个马累趴。小姑娘,快走开,我要架车咯。”
这旋律,和十八摸有异曲同工之妙……苏釉暂时放下算账之事,仔细倾听。
“老车夫,带带我,小妹有香荷包啊。
老车夫,带带我,小妹有香荷包啊。
你的马车给我坐,我的荷包给你闻,老车夫,你说说,不闻蠢不蠢。
小姑娘真会哄,老娘我不蠢。小姑娘真会哄,老娘我不蠢。闻了一下就晕倒,扒光剁馅做肉包。小姑娘真会哄,老娘我不闻。
老车夫,带带我,我不是母夜叉啊。
老车夫,带带我,我不是母夜叉啊。
良家女子迷路了,没有银钱赶回家,老车夫,行行好,送我回家吧。
小姑娘,迷路了,可以找巡捕。小姑娘,迷路了,可以找巡捕。我只是个老车夫,累死累活为糊口。小姑娘,找巡捕,找百姓巡捕。
老车夫,带带我,我有瓜子脸啊。
老车夫,带带我,我有瓜子脸啊。
带我一段不要钱,我让你摸我的脸,老车夫,你说说,哪个划得着。
管你瓜子不瓜子,坐我车就要银子,小姑娘,我不摸,老娘就不摸。
老车夫,带带我,我有小蛮腰啊。
老车夫,带带我,我有小蛮腰啊。
蛮腰水蛇身材好,保管让你一直瞧。老车夫,你瞧瞧,身材好不好。
小姑娘,你滚出,老娘不是猪。小姑娘,你滚出,老娘不是猪。我腰只有二尺八,比我瘦的是粑粑。小姑娘,你滚出,老娘不是猪。
老车夫,带带我,我有两小杯啊。
老车夫,带带我,我有两小杯啊。
小杯真的不容易,自卑贫瘠难穿衣,还要被人瞧不起。老车夫,不带我,你咋忍心哩。
小姑娘,你小杯,咋个不早说。小姑娘,你小杯,咋个不早说。老娘也是两小杯,相逢知己在萍水。小姑娘,快上车,一起把大波追。
啊咧咧啊咧咧啊咧咧咧咧
啊哩哩啊哩哩啊哩哩哩哩
谢谢大家!”
潮水般热烈的掌声。就连深恶痛绝老车夫的苏釉都真心称赞:“唱的好,好听!通俗易懂,打动人心!以歌言志,小杯之痛,亦感人肺腑,感同身受!”蔡小纹看看柔暖绵软苏釉,前突后翘赵延聆,又低头看看自己,真正感同身受地向侯种儿李阿俏举碗致意,然后仰头喝下碗中甜汤。借此浇愁愁更愁,一声长叹为小杯。
侯种儿李阿俏完美下台,接下来就是撺掇别人上台。她们目光又首先落在位置第一的梁静安身上。
“安安,走起!安安,走起!”
梁静安笑而不语,慢慢转动手中的酒杯。赵延聆以为她羞得说不出话,连忙解围道:“安安哪里会唱歌啊,你们就放过她吧。我们在一起三年,我从来……没听过她唱歌……”赵延聆惊诧到呆滞,木然地盯着梁静安上台的背影。
梁静安从容地从乐器堆里选出一把弦弢,然后拿琴下台,从屋角搬了放香炉的凳子摆在赵延聆案前,撩袍坐下。
“妮儿,你这是弄啥呢……”赵延聆完全不知所措,像不认识面前人似地局促地盯着梁静安。
梁静安两腿相叠而坐,抱琴在怀。她先取酒杯,以酒漱口。然后探手腰间,抽出软剑,晃成利剑拍在酒案上,侧项沉声道:“等会你们不许笑!”
谁会笑啊,都吓得一动不动……包括赵延聆和赵延聆头顶的云云。
梁静安甩指试弦,不是寻常弹法,弹出的声音倒活泼悦耳,别有风味。她环臂抱住琴,凝视赵延聆。
“谨以此歌,送给三年来,欺负我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