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初春时分,清晨露水深重,寒气逼人。
苏釉用厚衣袍把自己包得圆圆滚滚,像个老太太似地哆嗦着摸到石凳在院中坐下。她缩着脖子,左手揣袖右手垂下,紧盯住院口大开的木门。
门外石板路还未被人踩,露水聚于石板边缘,圆润如珠,晶莹剔透……终于落下,振聋发聩地击响这清静的早晨。可惜苏釉没有听见。她只是趴在石桌上,肘枕下巴,望着门外发呆。
“苏釉。”
叶声鸟叫中突然这么一声,苏釉微惊,赶紧起身转后单手行礼:“小师叔早。”穿得太厚,腰都弯不下来。
有琴博山挥手让这位小老太太坐下,自己也坐在桌边,边系披风的绳扣边说道:“不要多礼了。以后不必要时不要对我行礼。辈分这个事,不要太在意。”
苏釉欣然点头,坐正在有琴博山身旁,没话找话地寒暄:“小师叔起的这么早。”
“没有你早啊。你是饿了起来找吃的吗?”有琴博山说完就觉得自己可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苏釉能有什么吃呢……没虫吃,只能被鸟吃。
果然苏釉笑道:“我就是再饿也不能在石头桌子上找吃的啊……”这时笑意收拢,她眼露担忧:“我是在等小纹回来。我想劝她退出陶鉴。”
“退出陶鉴?小纹昨天才刚刚做了十六重宝塔啊。比钟红工的当家还要多一层。而且……你知道她为什么要代替你参加陶鉴吗?”
“呵……”苏釉苦笑,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我这个小师妹啊……肯定是说‘我要赢得陶鉴,我要引凶手出来。’”
有琴博山没想到苏釉会知晓蔡小纹心思,小吃一惊道:“她跟你说了?”
苏釉摇头,心中痛暖难言:蔡小蚊子,你真是个笨蛋。
“你既然知道,又怎么劝得住?”有琴博山单手撑头,歪了脑袋看向苏釉:“你难道不想抓到伤你的人吗?”苏釉的侧脸,被有琴博山近距离地看了真切。黑鬓如云卷,垂发似墨线,眉眼未施粉黛而弯秀如翦。美人如画,可惜空腹……一声悠长的咕噜从肚子里传来,映出苏釉满脸的饿容。
苏釉挺不好意思地趴回石桌,慌忙接下有琴博山的问题,以掩饰肚响的尴尬:“反正您说手能好。伤就伤了,我认栽了。以后不来这破陶鉴就是了。哎……我想回家。带小纹回家。”官府不管,苏釉已然强忍愤恨。这时蔡小纹以身引凶,在苏釉看来荒唐至极。如果引不出,蔡小纹的实力还不足以陶鉴优胜,这苏釉是清楚的。如果真能引出,苏釉更是万万不想。伤她就伤了,再把蔡小纹搭进去,她真要发泼挥刀三千里,迈动她那老人家的腿脚追杀凶手。
“回家?”有琴博山脑袋从手上滑下,急问道:“你就要回家了?!”
“此地有险,何必久留。”
“可是!可是可是……”有琴博山情急下喊出可是两字,却不知该怎么接了。总不能说‘可是这里有我啊。’支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可是你的手还没好,怎么走?”
“呃?您不是说就快好了吗?”
“那可不一定哦。”有琴博山翻眼看天,两手交叉而握,大拇指相对:“也许要十天半个月,也许要三年五年哦……”
“三年五年!”苏釉瞪大双眼,惊得眉毛差点倒成八字。三年五年,就是小蚊子生只小小蚊子,三年五年都会飞了。
“噗……”见苏釉可怜兮兮的摸样,有琴博山憋不住又笑。她不忍再骗苏釉,实话实说:“不要那么久。只是现在还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好,要看伤口痊愈情况。你饿了吧,我去做早饭。”她伸手揉乱苏釉的流海,起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她就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碗来。大碗如盆,乘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小碗不小,满满一碗酱糊,浓香扑鼻。
苏釉正饿着,看见面条,眼睛都发光,不由自主地轻舔嘴唇。淡黄的面条,上面洒了萝卜干,腌菜末,葱段,青翠好看。特别是那酱糊,褐色浓香,忽然就勾起苏釉幼时的回忆。
“这个……我好像吃过。”
有琴博山微笑,用筷子把面条配菜挑匀拌开:“这个啊,江夏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谁没吃过?”
“啊!对!这是江夏的面!我记得,我记得的……对!这个是芝麻酱,要拌去面里的。对吧?这个面叫什么名字?”苏釉幼年离乡,随母漂泊后扎根于玉峰。对于老家江夏,她几乎只对眼前的面有印象,还不记得叫什么名。
有琴博山端起小碗,把里面浓稠的芝麻糊倒进面里,再拌匀,然后抬头看向苏釉,目光莫名柔和:“面和芝麻酱……这个叫……相濡以沫。”
虽说这个名字和苏釉记忆里的模糊映像好像不太一样,但苏釉也没再深究。她右手不能用,只能用左手捏箸,别扭得勉强能吃到。有琴博山几次想喂她,最终也没好意思开口。吃了半碗“相濡以沫”后,有琴博山又端来一盅汤,照样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苏釉惊奇地发现这碗汤她也吃过:“我在玉峰吃过!是江西的瓦罐汤。”
有琴博山高兴笑道:“你还什么都吃过。确实是江西豫章的肉饼汤。我现在就在豫章开窑立铺。这汤就是在那学来的。”
“我还以为您在江夏,在汉阳呢!”
有琴博山笑容突然僵住,不太自然地轻声道:“有琴医家在江夏,我怎么会留在江夏……”说完这句,她马上又恢复了笑容:“江西有好陶土。”
苏釉低头喝汤,味道醇厚,和在玉峰吃的瓦罐汤相差无几。“好喝……可是,豫章离景德镇不远。会不会受影响?”
“不会,陶瓷两家嘛。”
“豫章,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小师叔去的都是好地方,嘿嘿。有空北上来玉峰做客啊。就住我家。”
有琴博山笑而不语,吃开了自己那份面条。直到两人吃尽面喝完汤,蔡小纹都没有出现在门口。苏釉心急,对有琴博山道:“小纹可能直接去了赛场。那我去赛场等她。”说完,她站起,就这么圆咕隆咚地要往外走。
有琴博山赶忙拉住她的左胳膊:“你今天手要上重药,需要卧床休息。”
“可是……”
“放心吧,师父和我都会去,小纹不会有事的。”
医嘱为大。既然有琴博山说了放心,苏釉就只好假装放心,上药卧床。药果然是重药,刺得伤口疼痛无比。疼痛中还有辣热感,难受得脑袋都迷糊起来,浑身无力。
后脑沉重,苏釉思维渐渐不清。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有琴博山站在床边。
“小师……”苏釉刚想撑起身。有琴博山探手一针,扎进她肩膀。她顿时失力,倒回床榻,再动不得。
有琴博山褪了鞋履,爬上床榻,两腿夹苏釉腰而跪。她倾身下去,两指捏住苏釉的下巴,声音柔美又蛊惑:“苏釉,手好以后,和我一起去豫章吧。”
药物的药效作用得越发彻底,苏釉浑浑噩噩,意识模糊。而有琴博山的话语却像是直接说进心里,清晰得充满诱惑。
“豫章……”苏釉身处混沌,索性一屁股坐进自己心里。周围如梦如幻,只剩下心里话:“我不去豫章。我要回家。”
有琴博山放开苏釉的下巴,再取一针,扎进她右胸,继续说道:“豫章好地方,你不也那么说吗?我在那有陶窑,有店铺,生活小康之上。还远离陶会官府,逍遥自在,不好吗?我会做饭,会治病,会武功,我会对你好的。”
“呃……”苏釉阖了双眼紧蹙眉头,好像在纠结十分迷惑之事:“小师叔是对我很好啊……可是……可是……”
又一针进了颈脖,有琴博山更加倾身,唇几乎贴住了苏釉的耳朵:“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苏釉,我喜欢你了。”
苏釉紧锁的眉头稍微跳开,接着又锁回,轻微气喘道:“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有琴博山显然没想到苏釉给出了这样的答复。她怔住,目光猛然一冷,接着就直起身,居高临下地问:“是吗……是玉峰哪家公子?”
“不是哪家公子……”不知是因为药物,还是银针,苏釉如坠梦境,心事和盘托出,完全防备不起来:“她是个笨蛋。嘿嘿。”说完,还傻笑两声,幸福的微笑久留唇角。
“那我明白了。”有琴博山又扎进几针,片刻后把银针全部拔出,搭手给苏釉探脉,终于不禁苦笑:“被拒绝了我还得给你针灸……我真是吃错药了。有喜欢的人啊……不过,来日放长。”
有琴博山去后,苏釉似做梦般浑噩,魂游千里,飘然不知其身在何处。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感受到身重,感受到床榻的硬感。终于能睁开眼睛,脑海中还残留着之前梦境中的只言片语。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我怎么这么猥琐……苏釉以为所听所感皆为梦,于是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深为羞愧:苏釉苏釉,你以为你是谁啊,后宫之主吗?还谁都喜欢你?有了小蚊子,还想小师叔……呃?
刚睁开眼,她看见床边果真有个模糊人影。难道不是梦?!
“小师叔!”苏釉惊恐得脱口大喊。但是刚刚魂游归来,大喊都带几分柔弱,听似多情。
小师叔?蔡小纹撅嘴,退了鞋履,爬上床榻,两腿夹苏釉腰而跪。她双手叉腰,扭脸道:“小师叔在哪?”
“啊……是小蚊子啊……”还好,就是个梦。
“师姐,你咋尽想着小师叔?”蔡小纹脱下衣袍,就丢在榻下,然后猫腰钻进苏釉的被子,张臂用力抱住苏釉的左胳膊,很不高兴:“你说说,咋看到我都叫小师叔?”
“……你还敢问我?你又死哪去了?我等你一个早上。”苏釉被蔡小纹抱住,浑身都轻松下来,无力得只想往蔡小纹怀里瘫。她人虽清醒了一些,可后脑还晕沉,困意不退。
“现在是下午了。陶鉴都结束了。今天比烧制。”蔡小纹伸手摸上苏釉的脸,顺手卷住了颊边的发丝。“我没赢。”
“没赢就没赢……小蚊子,退出陶鉴吧。我们回家……”手中疼痛依旧辣烫,困意骤然加浓。苏釉几乎是挣扎着说出要说的话。
蔡小纹一时无语。她昨晚又是一夜长跪,没有休息又参加陶鉴,现在真是又乏又困。苏釉的话就是一颗清甜的冬枣,叮咚打进她又燥又倦的心:“师姐……今天烧制,我没有赢,也没有输。他们伤你了……我不能逃开。不能让你白伤。”她抱紧苏釉,搂住脑袋贴在自己唇边,含泪笑道:“我会带你回家。”
苏釉已经一只脚迈进了睡梦,剩下那只脚还惦记着她家小蚊子。她曲腿蹭蹭蔡小纹膝盖,侧身陷进蔡小纹怀里,嗯嗯啊啊地找到个舒服的睡姿,含含糊糊地道:“小蚊子,今晚别走了……”
蔡小纹心尖颤疼,却不能答应:“我……我会早点回来。”她求梁静安收她为徒的事,苏釉不知道。若知道蔡小纹要做梁面瘫的徒弟,只怕苏釉会把蔡小纹打晕绑在床上,绝不让出门一步。
既不知道,苏釉只是更深地陷入怀中,掉进梦乡前最后抛出一句:“小蚊子……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蔡小纹不知道“相濡以沫”的前因后果,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了想,她猜苏釉可能是要玩成语接龙。她今天也没有扎发团,苦恼地挠乱长发,搜刮着小胸脯里同样贫瘠的词汇。
“沫……沫……沫以相濡?”
笨蛋。
作者有话要说:小师叔……节操掉了,快捡一下
此章补完,还有一章,继续写
ps.谢谢不断跳坑姑娘的地雷,递一大碗“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