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被吹起,露出她一双杏眸,如同氤氲着水雾的秋波般滟潋。
因为炎热,小嘴儿微张,仿若涂了上好的胭脂,润泽透红。
冀漾对于她,早就忘了当初的嫌弃。
什么卖身契的,更是不存在。
“你身子不好,倘若累坏了,还不是要我照顾?
快歇着去吧!”
“哥哥说得在理,沅儿是好孩子,不能给哥哥添乱!”
花沅连连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娇憨讨喜。
之后,咚咚咚地跑到了树荫的最深处。
阵风徐徐,她歇了好一会才总算凉快些。
光影斑驳,冀漾在人群中望着她。
烈阳几许,穿透斑斓的树影,照落在她浮动的帷帽上。
小丫头一身月白色书童男装,倚树而坐,简单朴素的衣着,却遮掩不住她通身高雅出尘的灵气。
干净如斯,好似尘世间稍纵即逝的一株夜昙,让人忍不住想去珍惜。
花沅忽然想到她去讨水时,在路边买的凉皮。
她从小背篓里取出,又捡了几块石头,垫高四周,这才把小纸包打开。
如此里面的汤汁,就不会流出来了。
又随手撅断两根树杈,当做筷子。
她认真的吃起来。
捏着树杈的指尖白皙圆润,指甲上还长着白白的小月牙,一看食水就滋补的极好。
她似乎是察觉到,人群中一道熟悉的目光。
她透过帷帽瞧过去,就见冀漾也在看自己。
四目相对。
她娇憨的笑笑,心虚的解释,道“这种天气,一直都没什么胃口,难得有称心的吃食!”
“吸溜……吸溜!”话落,她又旁若无人的吃起来。
新蒸出的凉皮,又大又薄,筋丝柔韧,切成细条,恰象皮条,入口爽滑,绝不可辜负。
各县的众学子和书童们,皆是用些羡慕、嫉妒地眼神,瞧着花沅。
做冀玄黓书童的待遇,可真好啊!
主子顶着烈日在酷热中排队,书童去歇着不说,还能加餐。
小日子太滋润了……
冀漾哂笑。
今早是谁吃了八个肉包子,两碗红豆粥,一小碟腌萝卜条?
尤其是吃萝卜条的时候,说什么萝卜心好,都留给他。
其实是她专门挑皮吃,爱吃那点萝卜皮的脆劲儿。
对了,她在路上还啃了四个猪蹄,骨头随地吐了一路,引得土狗差点把他俩给围了!
冀漾眸底,透着连他都不自知的宠溺。
就在这时,一位与冀漾有一些神似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前来,旁边还跟着七八个小斯。
男子面容俊俏,凤眼深沉,肤色白皙如玉,眉如刀裁,鼻子高挺,乌密的长发用一根金簪固定在发顶,身着烟青色暗纹锦袍,腰系镶金宽腰带。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队伍中的冀漾。
“这是棺材……漾哥?”
冀漾眸底的温柔,陡然冻成寒冰。
这是比他小半月的庶弟冀遵,贵妾边亚煵的亲子。
他们二人同年同月生,命运却截然不同。
庶弟出生那日,传来祖父在边关打了胜仗的喜讯,被族人视为福星,相传可福泽整个冀氏门楣,是以,受尽宠爱。
而他则是出生在毒月毒日毒时的棺材子,浑身霉气,是灾星,是以,受尽冷眼。
连冀府里唯一对他给予过温暖的祖母,则同样对冀遵更宠爱。
不然,也不会在他被冀遵用石头砸伤后,只给自己请大夫,而不去责备冀遵。
幼时,他是嫉妒过对方的。
如今本以为淡了的事,却恍如昨日,格外清晰。
大抵童年的伤,才是最痛的吧!
虽冀府远在燕京,但户籍却在余姚泗水,若是走举业,族中子弟皆是要回原籍的。
“想不到啊,漾哥竟也成为童生,能考秀才了?”
半月前,他见冀漾成为案首,只以为自己书读得太辛苦,以至于眼花,看错了。
后因体力不支才昏厥。
醒来后,又用千百个理由告诉自己,案首不可能是这个棺材子,只不过样貌相似而已,都张着一张惹人生厌的皮相罢了!
可活生生立在眼前的棺材子,他再不相信,便是自欺欺人了。
冀遵下马,把缰绳甩给小斯,直接插队,站到冀漾前面,双手抱臂睨着他。
颇有居高临下的姿态,可偏偏却被冀漾无形的气场,压得死死的。
“你谁啊,怎么插队?”
“读的是圣贤书,道理却未能身体力行?”
后面的书生不乐意了,大热天的谁愿意在外面晒太阳,又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于是,纷纷指责起来。
“尔等休得无礼,我家公子乃伯府公子,县尊大人的亲外孙。”
众人一听是县尊的外孙,果然不敢再叫嚣。
小斯得意的叉着腰,指着众人,道“闹啊,接着闹啊,把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抓起来,下大狱吃捞饭,呵呵……看尔等还要如何院试?”
冀漾没给嚣张跋扈的主仆一个眼神。
他横跨一步,绕开庶弟,来到案子前的书吏跟前,提笔濡墨填写答卷的卷头。
同几个认识的人,遥遥拱手,算是打招呼。
冀遵通过他们的谈话,才得知冀漾不仅是此次府试的案首,还是近日风头正火的玄黓公子。
那个大胜国子监第一才子殷霱的冀玄黓,竟是这个棺材子!
“漾哥,这场院试你可闭着眼考了。
反正无论如何,张提学都是要取中你的。
不过可惜,漾哥县试只考了一场,无缘案首,如今就算院试再拿案首,也凑不齐小三元了。”
冀遵唇角悄然弯起,眼底满是恶毒。
却偏偏还挂上一脸惋惜的神色。
冀遵面上是恭贺,实则语气带着嫉妒,是希望如此吹捧一番,引起众学子对冀漾的不满。
冀漾回首,淡淡瞧着了冀遵一眼。
这副嘴脸,真是令人作呕。
他薄唇轻启,道“府尊吉大人,给冀某这个机会,乃是栽培之意,冀某又岂能不知好歹,不思进取?”
他话风一转,继续道“倒是你,自从十岁过了县试,便年年都来府试,直到今年才勉强过了,如此孜孜不倦,这才叫冀某心生钦佩。”
“此人不是县尊的外孙嘛,既然二人是兄弟,那是否玄黓公子也是县尊的外孙?”
“一看你就是外县的,县尊本是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年过不惑才中了三甲进士,嫡系有三女一子,三个女儿姿色上乘,皆做了高门的贵妾,唯有一庶女,做了商户的正妻!”
“原来不过是庶子,那县尊也算不上正经的外家……”
旁边的学子们,本是有些许的嫉妒冀漾,但听了这话,则更看不起冀遵。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人家边府如今可发达了,三个女儿虽是贵妾,可皆很是有脸面,而且人家县尊的独孙。
原本边疍如今都该大婚的,可却豁然退婚,你可知新定亲的姑娘,是谁?”
“是哪家神圣?”
“百年世家花府,晓得吧?一门父子双进士,风头无两,边疍定亲的人,便是花府七姑娘!”
“天啊,竟是当年花榜眼与大学士府嫡长女家的姑娘!”
“没错啊,这边疍定亲的便是花尚书的孙女,大学士李贤的外孙女,礼部右侍郎的七女。”
“这运道也太好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于此同时,冀遵挨个记住了议论自己人的脸,又看了他们的名字,最后狠狠瞪了冀漾一眼。
哼!棺材子如今越发的惹人厌了。
幸好为预防万一,他的飞鸽传早就传给了父亲。
待时定有棺材子好受的时候,暂且让倒霉鬼再得意些时日。
不过,这些拥护者,呵呵……
学子们了解此事后,瞧着冀漾的眼神带着尊敬,毕竟有六步诗的名头在前。
但看冀遵完全就是瞧孬种的目光。
下面就看六月九日的院试,待时再见分晓。